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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队建起土炼炉,马向前调去炼钢铁,这项工程由支书兰正亲自抓,把各小队强壮的劳力都调过去。
兰正的祖辈很富裕,到他父亲当家时还雇着多名长工。兰正的父亲比较宽厚,为人很和善,给长工吃的伙食也比其他财主强。他也到地里干活,还和长工一起吃饭,长工遇到困难,还能得到他的帮助。后来,他染上抽大烟的恶习,家业没败光,毁掉了自己的生命。兰正读过书,也非常聪明,初上学时成绩很好,很受老师的器重。读到三年级时他开始偷懒,逐渐地把学业当成负担,学到十六岁,也没读完小学的课程。父亲去世后,他挑起家业的大梁。年轻的兰正踌躇满志,他要振兴家业,让家业超过黄氏财主,成为黄岭一带的首富。
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也许是骨子里不具备歧视穷人的观念,兰正对长工也不苛刻,也和长工吃一样的饭,也和长工干一样的农活。长工们为他卖力,他又聪明善算,重起的家业蒸蒸日上。
家业的复兴使得兰正忘乎所以,不求进取而贪图享乐。他还把自己的享乐强加于雇工,农忙时他去打鸟还要伙计们陪着。田地里长满草,他的一亩田不如别人半亩田产得粮多,但是,他给长工的工钱一文也不少。兰正的观念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他不知瞎算计、穷折腾也能把家底儿折腾光。
王显财给兰正家犁地,干得很认真,兰正让他卸下马陪着去打猎。王显财劝他:“东家,你别光想着玩儿,农时不可耽误,这小苗再不压土就会荒掉,到秋天就打不了多少粮。”
兰正把拉犁的两匹马卸下来,笑着对王显财说:“你怕撂荒你自己拉犁,我得让两匹马歇一歇。”
王显财劝他:“东家,你这不是败家吗?你也创过家业,应该知道不容易。”
“啥叫败家?”兰正脸上的笑迅速消失,很不满地瞪了王显财一眼,然后信心百倍地说:“我没觉得创业难,吃没耽误,穿没耽误,也没使劲儿盘剥你们。我只是动动脑子,什么都有了。那些穷得穿不上裤子的人不是手懒,而是不会算计。玩儿一玩儿能败多大家?就是有点损失,我还能挣回来,再一次起家,黄岭人才会对我刮目相看。”
由于兰正没把雇工当牛马看待,王显财也用真情实意对待他,并且揭了兰正的短:“你是我的东家,按理说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就凭你让我们每顿饭多吃一块豆腐,我还是要说说你。你有文化,也创下点儿家业,可终归是你祖上留下的多,我看你还是像前几年那样,别先紧后松。”
“你说我是后松?”兰正虽然不满意王显财,也觉得王显财说得不是坏话,他把拉犁的马重新套上,对王显财说:“你乐意犁地就犁地吧,如果我们打来野鸡野兔,吃时也有你一份儿。”
王显财认认真真地犁地,也吃上兰正打到的野鸡肉,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多久,他就离开兰正家。
连续几年的天灾**,使得兰正的家境急转直下,辞掉王显财后,家里只顾着孙广斌一个长工。此时兰正能够踏实地过日子,还可以过上很不错的生活。兰正不甘心这样活下去,他要再一次复兴家业。在兰正看来,身边满是赚钱的机会,他把多种赚钱的方式梳理一番,觉得开会局来钱最快。
在当时,开会局的多是日本人,或者是有权有势的汉奸和他们的近亲属,其他人开会局会触犯满洲国的王法,重者杀头,轻者充当劳工。民间开会局的也不少,他们一方面贿赂权势,一方面躲避打击,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兰正称之为混水模鱼。
开会局就是设赌场,玩儿法和民间的玩儿牌不一样,花点子也多。设赌方共设三十六门,而参赌方每押准一门就可得到三十倍的回报,如果正常投注的话,设赌方干赚六分之一的赌资。而参赌的老百姓有的看不到这一点,能看明白的也想赌一下运气,终归有三十六分之一的幸运在里面。
会局的三十六门是十二生肖,十二星象,十二妖仙。前两个十二是所有会局通用,如鼠、牛、金、木等等。十二妖仙各地用法不同,黄岭和刘屯相近,都是黄皮子、火狐狸还有成精的乌龟和大叫驴。
村民都十分迷信,这又给一些搬神弄鬼的人带来财路,贾半仙的母亲就得到这方面的利益。别人给她一些小钱,她帮别人去蒙,蒙不对也不要紧,大多数村民都非常宽容。他们觉得设赌方也有神灵保护,神与神也要较量,失败的过错不能让野花一样的女人去承担。个别的赌徒损失太多,但会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实惠,所有的矛盾和不快化解在萌芽之中。还有一些人利用押会的机会搞恶作剧,他们到寡妇窗下耪地,或者掏活人妻的裤裆,明明是流氓行为,往往被赌博中的迷信活动所掩盖,天知道寡妇的门口和活人妻的裤裆里会有什么?个别人迷信较深,在寡妇窗下耪出草根也要认真地分辨颜色,如发白他就押星象,发绿色他会在十二妖仙中选出大乌龟。掏活人妻裤裆者行为恶劣,遭唾骂也从未押中。
女人也参加押会的赌博,这是她们享受自由、民主的最佳时期。她们拿出积攒的私房钱买一两注贴子,押得中可以在丈夫面前炫耀,押不中则白费了一年的辛苦。押会还能让女人和男人接触,也有个别输红眼的女人让男人占到便宜。
就像做买卖一样,买家永远没有卖家精明,押会人求神敬鬼也好,施用手段也好,最终都是输,而设会局者都会赚个钵满盆满。有文化又很聪明的兰正比别人看得清楚,为设会局筹集资金,他把家里的土地典当出大半,用当地的话叫带上笼头,给他当过长工的王显财也用笼头“牵”走了他的一部分田产。
兰正算计的挺好,用设会局赚来的钱把地赎回来,多余的钱再置一些田地,赶上本村的黄氏财主,最好能在这一带排上名次。可他忽视了自己的失算,没有考虑到合伙人中出了内奸。
设会局的人不怕押会的人多,人越多赚项越大,一个人应付不了,兰正找了两个合伙人。他是大股东,掌握会局的出骰子权。出骰子就是决定出哪门,必须在投注结束前交到会局的掌局人手里,然后用木箱封存。掌局人是庄家的内线,但他表面上一手托两家,如果遇上有钱有权的大赌家,这个内线也帮不了庄家多少忙。
兰正办得会局非常兴旺,三里五村的村民都来买贴子。也有人把买贴子叫买签,一块大洋一注,赌家可以买一注也可以买多注,可以买多个贴子,也可以把多注投在一个贴子上。对会局来说,贴子卖得越分散风险越小,最怕下大注的赌家把现大洋投在一个贴子上。
按会局规则,庄家在抽签叫停前四小时抛出骰子,封箱保存后不得更改。抽签停止时由掌局人报出,押会者拿出贴子对照。
这四个小时抽签最踊跃,连庄家都不知定数。
局外人不知道,卖贴子的人都是庄家的下属,哪门卖得多,哪门卖得少都在庄家的掌控之中,最终庄家会抛出卖得少的骰子。这样做,会获得更大的利润。
兰正把抽签的截止期限定在正月十五,太阳落山时叫停。
那天晴朗,微风送来早春的湿润和温暖,押会的村民心情好,办会局的兰正心情更好。太阳还有两杆子高,兰正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兰正从卖贴人那得到全部信息,和同伙把各门的抽签汇拢一番,确定出“大叫驴”的偏门。这一门卖出的贴子最少,计算下来可以大赚一把。
就在叫停之前,会局来了大赌家,他是刘屯的财主刘有权,下的赌注是两千块现大洋,相当于整个会局资本的全部。这就是说,如果刘有权赌输,会局又有一大笔进项,如果被刘有权赌中,兰正要出六万块现大洋,这么多钱,兰正倾家荡产也筹不上。
刘有权敢下这么大的赌注,又迟迟不肯抽签,说明来者不善。兰正意识到内部出了奸细,他想改变计划,但准备好的骰子以落入掌局人的手里,而此时,刘有权买了贴子。
情况危急,急得兰正大汗淋漓,棉裤内全是水。前来凑热闹的王显财问他:“兄弟,是不是要遭大难?”此时的兰正,还报着算计不到就受穷的观念,带着哭腔说:“我八成叫别人算计了,如果内部有人给刘有权报信,恐怕我连活路都没有。”兰正求王显财出主意,小声问:“现在还有没有挽救的办法?”王显财摇着头埋怨他:“说你后松你不信,一个劲儿地穷折腾,这可好,折腾成一个败家子。”
兰正不认可自己是败家子,他把平生的聪明都用上,终于算计出一个好计谋。让王显财把孙广斌找到身边,对二人耳语一番,最后嘱托:“我兰正的身家性命全在你俩手上,你俩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当红日接近地平线时,掌局人报出刘有权押的独门“大叫驴”。掌局人不敢报出兰正的骰子,越这样,刘有权越逼他。掌局人偷看兰正,兰正的脸煞白。
心已经凉透的兰正觉得要沉入深渊,不甘心就此毁灭的他用一双凉手瞎抓挠,只可惜,连一根救命稻草也碰不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村里响起枪声,子弹穿过兰正家门前的柳树,还打掉一个树杈。孙广斌发疯地呼喊:“大事不好啦,刘晓明带着快枪队抓赌啦……”会局内外的人都怕被刘晓明抓走当国兵落,不顾押进去的赌资四处逃窜,兰正趁乱抢过骰子箱,送进灶坑烧掉,而赌资则被合伙人及刘有权带来的人洗劫一空。
搅闹会局是兰正的安排,开枪人是王显财,他的猎枪只能打单子,其他枪声是王显财放的“二踢脚”。当时刘晓明住在黄岭的村公所里,并没带快枪队来抓人。
刘有权说兰正做了手脚,上门要钱,亏得刘晓明出面弹压,兰正才得以月兑身。刘晓明不能白帮兰正的忙,兰正把家里仅有的一匹老黄马给了他,又送给他三亩最肥沃的土地。
设会局的失败没让兰正倾家荡产,但损失极为惨重。戴笼头的地无法赎回,连一家人的生计都显得困难。兰正不得以辞掉长工孙广斌,为答谢和安抚他,捉襟见肘的兰正给了孙广斌两年的工钱。
兰正对农活不生疏,剩下的几亩地由他自己去侍弄。吃喝惯了的兰正观念不变,还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有人笑话他,让他算计着把家业搞起来,兰正摇头说不到时机。村里人认为他不再有翻身之日,便把他“后松”的外号叫响。
败落的兰正如果踏实地过俭朴日子,凭他的能力还有缓起的希望,可兰正仍然吃喝玩乐。他的吃喝玩乐不过份,只不过落个好肚子。花销不够就卖地,不几年就把土地卖光。没有田产的兰正做起了皮革生意,靠聪明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可他总犯“后松”的老毛病,很有起色的买卖没有做到底,土改时落得一贫如洗。谁也想不到,贫穷给兰正带来好运,社会的巨变把他从底层推到上层。定成份时,给他家扛过活的王显财成了富农分子,而兰正则是一个响当当的贫农。
兰正庆幸自己,骄傲地对亲朋说:“什么叫能耐?我这叫真能耐。虽然穷几天,我也没饿着。他刘有权押我的独门让我破产,我一家老小吃得不比他家差。如今刘老财猫在低矮的土房里喝稀粥,我今后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由于兰正识字,在土改中做了大量工作,受到土改工作队的重视。他们帮兰正提高思想认识,帮兰正靠近组织,不久,兰正成了黄岭村的头面人物。成立大队时,周云调到拖拉机站上班,兰正当上黄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刚兴大炼钢铁,兰正就把土高炉竖起来,亲笔书写《破除迷信,人定胜天》八个字,让瓦匠镶砌在高炉烟囱上。字写得不咋样,但口号很响,充分体现兰正大炼钢铁的决心,也体现黄岭大队社员们大炼钢铁的热情。
兰正在高炉旁建起食堂,他非常得意地告诉从各小队调来的青壮年:“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炼钢工人,互相称同志。同志们不用愁吃的,咱们的食堂不但管饱,还有鱼有肉,只要大家好好干,把钢炼出来,同志们想吃啥就吃啥。”
人们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情绪非常高昂,纷纷表示,一定要多炼钢、炼好钢,打胜钢铁翻身仗。也有人提出疑问:“炼钢需要焦碳,我们这没有啊!”兰正不以为然,非常自信地说:“我们就地取材嘛,没有焦碳,咱们用木炭,这地方树多,为了炼钢,可以随便砍伐,我给大家撑腰,没人敢阻拦。”
兰正给每个炼钢的社员发一根麻绳,都是一般长,他指示,只要树围超过绳长的,都得砍回来。
和马向前一起伐树的是孙二牛,他俩估模着刘屯的大树砍得差不多了,便把目光投在南岗子的大柳树上。大柳树盘根错节,根部还有洞,树洞里阴森森的,胆小的人不敢看。马向前把锯片放在树根上,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拉着孙二牛说:“这几天太累了,先歇会儿,等咱俩养足劲儿再说。”他模着树根嘟囔:“这棵大柳树,比孬老爷的岁数还大,嘿、嘿也好,要不是大炼钢铁,我还真舍不得砍伐它。”孙二牛故意逗马向前:“我是外乡人,对你们这地方了解不多,听人们说这棵树有邪气,我一见到它就瘆得慌,你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马向前拍着树干说:“有啥邪气?准是听你老婆瞎说。这棵树年头太久,经过的事情多,对它的说项也多,现在嘿还信?兰书记的口号提得好,嘿什么,破除迷信,人定胜天。”
孙二牛笑了笑
,又变得很严肃,用手指指大柳树旁边的那座孤坟,意味深长地说:“大柳树没了,这座坟会显得更孤单。”
孙二牛的话让马向前愤怒起来,他两眼盯着淹死鬼的孤坟,大声说:“就是周云让留着它,也不知有啥用?嘿、嘿也好,依了我,早把它平掉!”马向前走到坟边,狠狠地踢荒芜的土丘。孙二牛过来劝他:“一个大活人跟死鬼较劲,你这是犯了什么病?”马向前蹲,痛苦地说:“因为这个淹死鬼,我爹才被人害死的。”
孙二牛陪马向前蹲在坟边,听马向前吐出心中的苦闷:“我爹是个倔人,爱干倔事,可他没有坑害过任何人,刘屯没有人说他坏,十里八村的人也找不出他的过错。为了养家,他常到小南河背河。那是苦差事,冰楂划腿也得在水里走,他从没跟过河人多要过钱,人家赏他多少是多少。你说他能为一个包裹去干那种杀人害命的事吗?”马向前用手拍拍坟包,大声说:“嘿,淹死鬼,你说说,你是我爹害死的吗?嘿、嘿也好,你死了,不能说话,你的魂灵也该说话,还我爹一个清白!”
一阵清风吹过,把马向前的头发撩起来。马向前猛地站起身,对着村里吼:“嘿,嘿他妈的拨浪头,我爹和你无冤无仇,你干什么往死里害他?”
孙二牛急忙把马向前拉回到树根上坐下,劝他说:“依我看,何荣普有些委屈,他被叫到乡里,那也是身不由己,抓你爹的又不是他,是胡永泉派朱世文抓走的。”听到朱世文的名字,马向前暴跳如雷,大声骂:“嘿他妈什么朱世文,纯属刘家的带犊子,他本来叫刘辉,是刘强的近族。这小子为了巴结有权人混口狗食吃,不断地更名改姓,嘿,嘿也好,他妈的有一天,我一定宰了他!”
孙二牛觉得马向前的火气很大,自己劝不了,他苦笑着,改变话题:“过去这么些年了,事情还没搞清楚,究竟是谁害得你爹,以后会露出真相。你压压火气,歇一会还得卖力气,我俩还没完成伐树的任务。”
马向前猛转身,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阳,顺手把锯片扛在肩上,抬脚就往回走,边走边说:“嘿、嘿也好,这棵树先留着,明天再说。”
孙二牛没拦他,两人没回大队,各自回了家。
贾半仙见孙二牛这么早就回到家,心里很纳闷儿,便问他:“你们到处伐树,平时都很晚,今天怎么大亮天就收工了?”
孙二牛向她说了自己和马向前去伐大柳树的事,贾半仙没听完就打断孙二牛的话:“你们简直疯了,我告诉你,头上有天,人外有人,地上有神仙!那棵大柳树早就有了仙气,从来没人敢动它一个枝。早些年被雷公劈断过,刘有权让人拉回来烧炕,怎么样?他的柴垛起了火。”贾半仙看一眼低头想事的丈夫,又说:“当时有人在劈断的树上发现一行字,把村里认字的人都找去了,谁也认不出来,都说这字不是凡人所写,明明白白是神仙的笔迹。后来大柳树又长出新的树干,前年又遭雷,火盆大的火团围着它转,大柳树照样活着,雷公都拿它没办法。听我妈说过,大柳树下面还有洞,那里曾经住过黄皮子,那个黄皮子有了几百年的修行,迷过很多人。”贾半仙在丈夫背上拍一把,压低声音说:“老黑他妈在年轻时就被黄皮子迷住过,做出不可思议的风流事。刘有权在他家玩牌住下来,她把刘有权当成了自己爷们儿,钻错了被窝。”见孙二牛没怎么听,贾半仙发了火:“你这个笨鬼,说话困难,耳朵也不好使啊?我跟你说,千万别去招惹大柳树,树上掉个杈把你砸死倒没什么,我和有望也得遭殃!”
孙二牛小声嘟囔:“够粗的树都砍伐了,任务还没完成,咱村能砍的树只有那棵大柳树和小庙头上的几棵榆树,再没办法,明天先把小庙头上的几棵榆树伐了吧!”
贾半仙直愣愣地看着他,孙二牛有些慌,他怕老婆又搬出什么鬼神儿来,急忙改口说:“这事也用不着我管,还有马向前呢。”
贾半仙看一会儿丈夫,突然大叫:“小庙头的榆树也不能砍!那里住着镇水大仙,如果惹恼他,刘屯就得年年发水,年年有人淹死!”
为了不惹妻子,孙二牛不再说话,等贾半仙脸上露出笑容,孙二牛说:“就怕兰书记非让我俩砍,他的指示必须执行。”
贾半仙半闭着眼,想了半天儿,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孙二牛心里直发毛。贾半仙笑够了才说话:“不用担心了,明天你把大柳树的事向兰正报告,他让怎么办,你就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孙二牛和马向前去了大队,在食堂吃完早饭,二人坐到兰正的办公桌旁。马向前推一把孙二牛,孙二牛向兰正汇报:“刘屯够粗的树基本砍光,青年林的树又太小,砍来也没用,就剩下小庙头的几棵榆树和家南的大柳树。”兰正问:“什么小庙?”孙二牛说:“我也说不清,看里面的泥像挺吓人,听我老婆说,好像是镇水大仙,挺不好惹的。”兰正想了想,瞅着“人定胜天”的标语说:“不要相信那些封建的东西,当一个大无畏的无神论者。不过吗,炼钢也不差那几棵榆树,把村南的大柳树伐倒就行了。”
孙二牛看一眼马向前,马向前正瞪着眼睛想事情,没有理会他。孙二牛只好说:“那棵大柳树的树龄很长,树干底下都空洞,前年还遭过雷击,没死掉,挺禁活。如果把它放倒了,出的木料不会少。”
兰正站起身问孙二牛:“你说的是不是刘屯南岗子上的大柳树?”孙二牛回答:“就是它。”兰正又问:“它的旁边是不是埋个不知名的淹死鬼?”
孙二牛点点头。
兰正重新坐回椅子里,两眼盯住炼钢炉上的大幅标语,小声嘟囔:“破除迷信,人定胜天。”看着看着,他改变态度,慢腾腾地说:“木材也差不多了,先不动大柳树,大家集中精力烧炭,我要尽快看到咱黄岭炼的第一炉钢。”
木炭烧成,各家各户的铁锅也都集中到大队,还有各式各样的门锁,人们把它们放在一起烧。出炉的钢是一堆混有渣滓的废铁,干什么也不能用。傻了眼的兰正没有埋怨由农民转变过来的炼钢工,而是琢磨怎样把这没用的铁砣子处理掉。上级让兰正上报钢产量,兰正胡乱编造练成三十吨。
三十吨钢铁装了一马车,裹着红绸子运到公社,据说,要统一送到大型炼钢厂。
炼出的钢是虚假数字,却成了黄岭大队的光辉业绩,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通令嘉奖,并号召各大队都向黄岭学习。公社送来锦旗,写的都是赞美词。县里送来大奖状,兰正把它挂在食堂的领饭口,当炼钢的社员吃到可口的饭菜时,也能体验到新型炼钢工的光荣。
就在全国大炼钢铁蓬勃发展之时,黄岭的炼钢事业也该蒸蒸日上,兰正又犯了“后松”的老毛病,受到奖励后当即宣布:“因工作需要,炼钢的事由年轻的大队长孔家顺负责。”
兰正是大队一把手,要抓最重要的事情,粮食最重要,没有它谁也活不了。
黄岭大队第一个建起土炼炉,也是第一个作废,炼钢工的伙食也不如从前。终于有一天,马向前和孙二牛再去食堂领饭时,那里空无一人,他俩只好回到村里。
回到村里的大食堂,正赶上社员开大会,马荣领人去抓李淑芝。
马向前捂着肚子找饭吃,把队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也没见到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马向前越饿越生气,不经意走进马棚,瞪眼一看,牲口圈里扔了很多大饼子。正在饥饿中的马向前破口大骂:“嘿他妈狗养的,大饼子就这么败坏了!”马向前从牲口圈出来,指名道姓要找做饭的肖艳华,问她有大饼子为啥不给社员吃,却要扔到马圈里造粪!马向前没找到肖艳华,碰到来开会的何荣普。
见到何荣普,马向前的火气更大,想到冤死的老爹,恨不得把他当大饼子吃掉。马向前走到何荣普跟前,开口就骂:“拨浪头,你老婆到哪跑骚去了?”
自从发生淹死鬼事情后,何荣普一直设法避开马向前,今天碰在一起,他低着头装做没看见。听见马向前骂他,何荣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扭转身,想从马向前的身边走开。马向前抓住他的衣领,瞪着眼问他:“你老婆干啥去了?”还没等何荣普说话,马向前用力一甩,把何荣普扔倒在地,脑袋磕在门口的长条凳上,鲜血从眼角流出来。马向前不顾流血的何荣普,喊叫着,找肖艳华要大饼子吃。
肖艳华躲在会场后面,听贾半仙和二姑娘斗嘴说闲话,被马文喊出来。她看到被马向前打伤的丈夫,泪水夺眶而出。肖艳华伏擦何荣普脸上的血,又把他扶起,打算把丈夫送回家,被从刘强家赶来的马荣堵在院子里。
马荣从肖艳华手里拽过何荣普,把何荣普摔倒在地。肖艳华怕丈夫再挨打,用身体遮挡。马荣把她拉起推到一边,恶狠狠地说:“你给我老实点儿,不然连你一起斗争!”
马荣回过身,在何荣普身上踹一脚,粗声说:“妈啦巴,拨浪头,快他妈起来!今天斗不着李淑芝,先拿你这个王八蛋开刀。”
何荣普的眼角还在出血,他不敢去抹,刚站起又被马荣摔倒在地。他不还手,也不反抗,想用忍让缓解马家对他的仇恨。马荣在他腿上踹了一脚,威胁他:“妈啦巴,拨浪头,你敢动一下,我用枪崩了你全家!”何荣普老实地趴在地上,任凭马荣整治。
就在马荣又要踢何荣普的时候,一个孩子拿把菜刀向他砍去,被马向勇看到,用镐把挡住菜刀。马荣回头一看,这孩子是何荣普的儿子何大壮。
马向勇夺走何大壮的菜刀,马荣抓住他的胳膊,冷笑着说:“小崽子,你他妈也敢造反,今天老子连你一起收拾,妈啦巴,让这些王八犊子断子绝孙!”马荣把何大壮摁在地上,马向勇举镐把要打,肖艳华发疯似地扑过来,用颤抖的双手抓住镐把。她双腿跪地,流着泪哀求:“不要打他,他还是个孩子,一切罪过由我承担,要打就打我吧!”马文走过来,把她拦腰抱起,拖到墙角,用身体堵住她。
马向勇把镐把递向马荣,马荣没接,他用枪托向何大壮砸去。就在枪托快要落到何大壮身上的瞬间,何荣普翻身跃起,拼全力把马荣推开,然后趴在何大壮身上,用身体把他牢牢地护住。
马向勇的镐把打在何荣普身上,马荣不停地踢,何荣普咬紧牙关默念:“一切灾难让我一个人承受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儿子受到伤害!”
夜晚很凉爽,微风轻扫天上的残云。月亮觉得何荣普可怜,让流云掩饰灰暗的冷光。星星看不惯马荣的霸道和马向勇的阴险,用不停地眨眼回避眼前的残酷。会场里的人们走出来,他们远远地躲着,都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敢得罪马家人。
肖艳华被马文抵在身后,她觉得马文像一头巨大的猛兽,凶残可怕,力不可挡,她只有忍耐。看到丈夫豁出命去保护儿子,她也生出不甘屈辱的激情,用手推马文,却被马文抓住,在她往回抽手时,被马文打了重重的一个嘴巴子。看到丈夫被马荣和马向勇不停地踢打,她把嘴唇咬出血,咬出的血滴进心里,滴进心里的血给了她力量,她用嘴咬马文,被马文捂住嘴,又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掐一把。肖艳华想大声哭喊,想大声怒骂,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怎样做也无济于事,她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盼望和等待结束这噩梦般的一幕。
肖艳华的泪水往心里流。
受伤的何荣普在流血,流出的血浸染儿子的灵魂,这是不可取代的父爱,也有刻骨铭心的深仇。当仇恨面对成年人时,会因社会的和谐逐步化解,而仇恨的种子植入孩子的心中,它会扎根结果。仇恨的种子不单是苦痛,未来的品尝者不单是仇恨者本人,仇恨的恶果会在重压下爆发,不是在爆发的过程中死亡,就是在爆发后泛滥!
何荣普被毒打,何大壮心灵的伤害要比身体的伤害严重得多,这孩子的心灵在喷火。
马向前站在马荣身边,看不惯叔叔对一个一点儿反抗都没有的老实人下这样的毒手,他说:“嘿,嘿只是饿的慌,想找个大饼子,谁曾想让王八蛋喂了驴。”
大饼子是马文扔进马圈的,马向勇听马向前骂叔叔,狠狠地瞪一眼,骂一句:“没心没肺的东西,就认吃!”
马荣把何荣普打了一顿还不解恨,命令在场的民兵:“把何荣普带到台上批斗!妈啦巴,先便宜小王八犊子,把他和肖艳华撵回家。”他告诉马文和马向东:“如果肖艳华、何大壮不老实,就弄回来一起批斗!”
何荣普被马文兄弟拖进大食堂,没人阻拦,也没人敢阻拦。有人觉得何荣普挨斗挨打不是什么怪事,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何荣普三代单传,近亲很少,斗不过马家人,只好忍受欺负。一些人保持沉默,就象身边什么也没发生。孬老爷压根儿就没离大食堂,他低着头,闭着眼,安稳地坐在窄凳上,仿佛没理会食堂内外发生的事。刘晓明、王显财规规矩矩地站着,他们等着马荣说话,听不到指令,有可能站到天亮。
大食堂外面的人被马荣轰进会场。
随着头晃而滴血的何荣普站在刘晓明的旁边,他双手颤抖,双腿哆嗦,如果不是咬牙强挺着,伤痛的身体会倒下去。
马荣高喊口号:“打倒地主反革命!”台下应声呼喊。马荣又喊:“打倒刘晓明!”随着会场里的呼喊声,刘晓明的脑袋使劲往裤裆里藏。马荣接着喊:“打倒王显财!”王显财也学着刘晓明的样子低下头。
“打倒坏分子何荣普!”
马荣这一声喊的最响,震的屋顶上的灰尘往下掉,可是回声不高,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跟着喊。大多数人都非常惊诧:“何荣普老实软弱,什么时候变成坏分子了?这个变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就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就是人民的敌人,就得和刘晓明一样,没玩没了地陪着坏人低头认罪。”
看到气氛不正常,马向勇一瘸一拐地走到台前,先露出假笑,然后对众人说:“我来解释一下,目前何荣普还不是坏分子,只能算类似。因为定一个坏分子需要得到上级的批准,不过那很简单,只要他做了坏事,我们又提高警惕,擦亮我们革命者的眼睛,他就逃不月兑无产阶级的专政。”马向勇像公正的审判者一样,挺着歪斜的身子庄重宣布:“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们今天说何荣普是坏分子,明天他必然是坏分子!”
人们还是不理解马向勇的“革命”理论,觉得何荣普被无缘无故地打一顿,已经够冤屈了!再把他和刘晓明划在一起,对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这样做有些过火。会场里议论纷纷,马荣赶紧维持秩序:“不许瞎嚷嚷,我说他是坏分子,他就是坏分子,不服咋的?有能耐,你到前边来!妈啦巴,别说我把你也整成坏分子。”马荣学着干部的样子,挥着手宣布:“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现在开始斗争,阶级敌人就在眼前,妈啦巴,谁先开炮?”
一阵寂静,人们大气不出。所有人都明白,在这种场合惹恼马荣,弄不好会得到何荣普的下场。和李淑芝要好的邻居都庆幸她没来开会,如果真的来了,这个病弱的女人就是斗不死,也会掉层皮。何荣普成了倒霉蛋,原本斗争李淑芝的会场变成斗争他,不知道何荣普怎样度过这一关。
马荣见没人上台批斗,瞪圆眼睛说:“妈啦巴,都让坏分子的反动气焰给吓住了,一个进步的也没有。”他开始点名:“马向前,是何荣普先惹了你,你带个头,上台批斗!”
马向前粗壮的身躯往何荣普旁边一站,何荣普的双腿哆嗦得更加厉害。他托起何荣普的脸,愤怒地问:“何荣普,你给我说清楚,我爹是为啥死的?”
何荣普心里明白,在这里,怎样的解释都没有用,说走了嘴,还会引来更大的灾难。他不敢吭声,听天由命。
马向前扬起厚大的巴掌,但是他没打何荣普,因为他看到,何荣普哀求的眼神带有委屈。马向前放下手对何荣普说:“嘿、嘿也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跟你老婆要大饼子吃,也不知那个娘们儿去哪了?大食堂里一个饼子也没有,牲口圈里哪都是。何荣普你说说,你老婆拿大食堂的大饼子喂驴,是不是破坏人民公社?斗争你冤不冤?”
何荣普明知自己冤,因为把着刘晓明的模样把脑袋用力往下低。
马向前批斗的声音很宏亮:“嘿、嘿也好,嘿他妈糟蹋粮食,嘿不是人揍的,是他妈王八犊子!”
马荣见马向前斗争不到正地方,推他下台:“别讲那些没用的,妈啦巴,让别人发言。”
马荣又点孙二牛的名。
让孙二牛上台批斗,是因为他和马向前一样饿着肚子,一定对肖艳华不满。
点了三遍也没见孙二牛上台,马荣的眉毛竖起来,大声问:“这个憨家伙在哪?妈啦巴,还听不听指挥?”有人告诉他,孙二牛压根儿就没来开会,是贾半仙来顶替。
贾半仙替丈夫辩解:“他来了大食堂,没有找到大饼子,回家和我要吃的,我没好话答对他。这又不是生孩子,生孩子还得有人打种呢。家里没粮食,我用啥给他做吃的?孙二牛饿得难受,趴在炕上委窝呢。要不先给他送去一个大饼子?他不来就算他不革命,对他严肃处理!”听了这些,马荣冷笑一声,又接着点名:“孙胜才上台批斗。”
孙胜才挺着单薄的胸脯站到马荣身边,马荣对他说:“台上这几个人,地、富、反、坏占全了,你要狠狠斗争,将功折罪。”孙胜才笑嘻嘻地问:“我今天把何荣普狠狠地打一顿,偷鸡的事一笔勾销,行不?”马荣瞪他一眼,板着脸说:“想得挺美,吃我一只鸡,陪我两只,今天看你表现,如果表现不好,妈啦巴,新帐旧帐一起算!”
孙胜才抬手给何荣普一巴掌,虽然打得不重,也险些把何荣普打趴下。他尖着嗓子喊:“何荣普,你都干了哪些坏事?你老婆贴的大饼子为啥那样难吃?你要老实交待!”何荣普偷着看了一眼孙胜才,恰好让孙胜才看见,举手又打了何荣普一巴掌,然后说:“不老实怎么得?你就是受气包,你老婆在大食堂和马文一块儿吃肉,你连汤都喝不着,还不知道愁呢!”
听了孙胜才这番话,会场里一阵轰乱,马荣大声喊:“哎、哎!大家要遵守会场纪律,不许在下面说话!妈啦巴,谁要再嚷儿嚷儿,我就让你到前边来。”马荣踢开孙胜才后大声喊:“都他妈别吱声行不行?羊羔子上台批斗。”羊羔子慢腾腾地走上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然后走到何荣普的对面,小声对他说:“咱俩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想斗争你。如果不斗争你,马荣那个老狗就不放过我,你就委屈点儿吧。”马荣见羊羔子不动手,他怒喝:“羊羔子,你还磨蹭啥?该斗就斗,该打就打,被他妈浪费时间!”羊羔子猛地举起手,又轻轻落下,大声说:“拨浪头,大坏蛋,专把坏事干,你老婆贴的大饼子不好吃,都让马文喂了驴,我真想一巴掌打死你。”羊羔子故意抖抖腕子,瞥了马荣一眼,转过脸说:“算你今天便宜,赶上我手腕子疼,不然我一巴掌打下去,让你满地找牙!”马荣揪着羊羔子的脖领子骂:“这些王八犊子,一句正经话也没有。”
马荣冲着人群喊:“王显富,你们哥俩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又是生产骨干,妈啦巴,应该起带头作用。”王显富在下面回应:“我们嘴笨,不会说啥,让给别人吧。”马荣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又喊:“刘仓,你是基干民兵,又是积极分子,现在看你的表现。”刘仓藏在人群中不吭声,马荣叫了两遍,孬老爷说了话:“刘仓和你去执行任务,饭也没吃饱,现时下来说,光斗何荣普也不管用,不如把肖艳华弄回来,给大家贴锅大饼子。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勒的。”
“老连长”在后面呼应,他说古代打仗都是粮食先行,让将士挨饿,连曹操都不会用兵。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还没有不会用兵的时候,“老连长”的引用也不是源于评书,他是想借吃饭的问题岔开对何荣普的刁难。
社员们都要求补顿大饼子,马向前更是积极响应:“嘿、嘿也好,肚子填饱了,斗争才有劲儿。”马荣不停地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他站到何荣普面前,何荣普又是一阵哆嗦,马荣对他说:“你害怕也没用,早知道害怕,就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妈啦巴,我问你,把你打成坏分子冤不冤?”
何荣普没有回答马荣的问题。
“冤不冤?”
如雷的喝问声吓得何荣普差点坐在地上。
马荣咬牙切齿地说:“定你坏分子不是没有依据,你知道不?你爹当过刘有权的管家,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你爹死了,你又继承你爹的什么破志,妈啦巴,诬陷贫下中农,让无产阶级革命人民屈死,你自己说,够不够坏分子?”
何荣普低下的头晃到了极限。
看到何荣普支持不住,马荣还不解恨,想到冤死的二哥,更加怒不可遏,他抡起右拳向何荣普的脑门儿砸去。
就在这时,吴殿发跑进会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姨父,可、可不好了!何、何大壮那小子疯了,他把你家向伟摁在院子里,连咬带掐,小向伟没有气儿了!”
马荣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急冲冲地向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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