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十五

作者 : 老工农

章节内容十五

甸子上的羊草没割完,刘屯就感到秋凉,秋收在即,吴有金把成片成片没有收割的茅草放弃。

这一年雨水充沛,甸子上的草长得旺,田里的庄稼也长得好,守住了小南河,内水排得及时,没有几块地遭水灾,大丰收已成定局。

从跃进营逃跑的刘占山又回到刘屯。

跃进营早已解散,在跃进营改造的人员都恢复自由,没有人追纠刘占山逃跑的罪过,他又犯了“大白话”的老毛病,吃了两天大食堂就有了怨言:“肖艳华做的大饼子太难吃,噎在嗓子里下不去,白糟蹋粮食。人家矿上的食堂就是好,蒸的是发糕,又软又甜。你们猜是咋回事?放了糖精,那东西是化学品,放上一点点,全食堂的人都能感到甜。”刘占山见有人喜欢听他“白话”,越发有了兴致:“啥叫化学品,你们没见过吧,你们没见过的事情多着呢!矿上的职工吃完发糕还跳舞,男女搂着跳,新鲜吧,还有更新鲜的呢!那些漂亮女人都不穿裤子,你们信不信?不信吧,穿一种上下连在一起的衣服,叫什么布拉机,转起来,大腿全露着。”于杏花也在大食堂吃饭,她越不让刘占山多说话,刘占山“白活”得越起劲,于杏花只好说:“你这个人,一点儿记性也没有,白活吧,说不定哪天吃大亏。”

生产队给社员改善生活,吴有金动员社员去捕鱼,刘占山出去不到半天,就和刘强抬着一筐鱼进了大食堂,进门儿就吹:“怎么样,吴有金派那么多人去抓鱼,都弄回那么一点儿,我和刘强不到半晌就捞了一筐,那还是没家什装了。”

其实这些鱼都是刘强用推网推的,刘占山根本没下水。他告诉刘强:“甸子上那么多水泡子,可以说各个有鱼,但是哪个泡子鱼多,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听我的,一定能拿到鱼,别学马向前那些人,就知道攉弄水,抓几条小鱼就不错。”刘占山指着眼前的一个小泡子说:“你自己下去就行,这里水浅,用不着我下水,如果是大江大河,那才看我的。”

刘强端着推网在水里忙活,刘占山蹲在泡子边上抽蛤蟆烟,等到口袋里再也模不出烟叶时,放在他面前的鱼筐已经装满,刚出水的鱼在筐里欢蹦乱跳。

推上来的鱼种很杂,大多数是小鲫鱼,还有鲇鱼,鲤鱼,白片鱼和少量黑鱼。刘占山把黑鱼挑出来,对刘强说:“咱俩把黑鱼分了,回家熬着吃。”刘强刚刚晾干身子,一边穿衣一边说:“我不要,我家没有锅,要也没用。”刘占山月兑下裤子,把黑鱼装进裤腿里,然后数落刘强:“没见到你这死心眼儿的,把家什都弄到队里,你也不是看不见,现在很多人家的烟囱都冒了烟,说是烧炕,实际是偷着开小灶。现在的人,全都说以队为家,全都说不留私心杂念,我不信。他马荣老狗在家养鸡,大家都跟他学。”刘占山把装了黑鱼的裤子搭在肩上,对刘强说:“到村口时你先等我一会儿,我把黑鱼送到家,再回来和你抬鱼筐,你千万别先去大食堂。”怕刘强不理解他的话,又解释:“你先去大食堂,我往家送鱼的事就露馅儿,唉!你嫂子跟我也真不容易,从大地方大老远来到这个小村子,吃了那么多的苦,一点儿二心都没有,做点鱼吃,让她改改馋。如果都送到大食堂,好的都得进马文、吴有金的肚子,连肖艳华也跟着借光,我们这些社员也就吃点儿刺儿多的小鲫鱼,喝点儿没油拉水的鱼汤。”

刘占山把鱼筐抬到大食堂的厨房,直接告诉肖艳华:“整这筐鱼不容易,我和刘强费了不少劲,你得多放点油,做好吃点儿。”

到开饭时,刘占山看到自己菜碗里的鱼汤清澈透明,三条小鲫鱼躲在碗底,从心里不高兴,咧开大嘴骂人:“他妈的,我捞了一筐鱼,就吃这东西,都让肖艳华填补马文了。”和他坐一条凳子上吃饭的王显有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少发牢骚。刘占山看见马向勇用眼翻他,站起身冲着马向勇说:“别人怕,我不怕,他马文算老几?在大食堂专吃好的,给大伙吃这破东西。”马向勇由于调戏于杏花未成,又怕她告诉刘占山,心里没底。见刘占山冲他发火,装作大度没反击。

刘占山见刘笑言端着碗从他身边过,碗里的鱼比他多,他露出一脸讪笑,大声说:“咦,刘老财也没干多少好事,他的儿子也吃上鱼了。”王显有把他拉坐到凳子上,小声说:“你嘴上留点儿德,别见谁咬谁。刘笑言是个疯子,你咋和他一样?”刘笑言好像没听见别人议论他,笑呵呵地挨着刘占山坐下,拿过饼子就吃。刘占山歪过头一看,刘笑言碗里的鱼真不少。

马文给刘笑言多盛鱼,不是照顾他疯傻,而是按吴有金的意图,想利用他的“才能”。

前天,兰正派通讯员把吴有金叫到大队,在书记办公室受到接待。兰正满面笑容地说:“老吴同志,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可不能错过啊!你们小队地多,土质肥沃,今年的粮食要堆成山喽,你打算上报多少产量啊?”吴有金掐着指头算了算,大致估模出一个数量,没等他开口,兰正说了话:“别掰手指头了,你算出的数字一定很保守,那是不行的。响应号召,解放思想,要有大胆的思维,要把产量提高到政治高度。总产你先不要说,说说你队的单产吧!”

吴有金开口就说:“今年风调雨顺,社员干劲儿又高,单产一定超过去年,我不是浮夸,亩产能够达到四百斤。”

“啥?”兰正听完,笑的得前仰后合,把吴有金弄得直发愣,嘴里嘟囔:“有啥可笑的,都是真话,再多了我不敢说,四百斤没啥问题。”

兰正笑毕,非常郑重地告诉吴有金:“太保守了,兄弟大队已经达到吨产,你这点产量可不行啊!”吴有金常用秤和斗称粮,很少听说“吨”,问一句:“吨产是什么数字?”

“吨产就是一千公斤,公斤和你说的斤是两码事,那是公制单位,上级部门都这样叫。”兰正见吴有金沉思,又说:“公制这东西太深奥,你一会儿半会儿也懂不了,简单一点儿说,吨产就是亩产两千斤。”

兰正绕了一圈儿,并没把吴有金弄迷糊,因为吨和什么公制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倒是亩产两千斤把他弄蒙了:“那么高的产量,苞米棒子该有多大?高粱杆儿能擎住高粱穗吗?”

兰正见吴有金愣着不说话,往跟前凑了凑:“老吴同志,你们单产准备报多少啊?”

吴有金顺下眼,想听听兰正要求他报多少。

“吨半怎么样?”兰正看到吴有金瞪大吃惊的眼睛,他的态度变得强硬:“我们大队这几年干什么都是先进,你们小队又是大队的典型,决不能走在别人后边,只有站排头,拿第一,上报的单产必须达到吨半!回去统计总产,写个书面材料报上来。”

吴有金问了句:“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怎么办?”

兰正坐回他的靠椅上,边翻桌上的材料边说:“哎,我说你这队长是咋当的,向你们贯彻的精神你都当饭吃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黄岭大队的社员用伟大的**思想武装头脑,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兰正认为吴有金还是不能理解他的指示,站起来说:“老吴同志,大队的精神不能总在你们那里卡壳吧?今年这次护堤,各小队都派女社员上堤,你和马向春硬顶着,没把半边天的作用体现出来,你们俩小队拉了全大队的后腿,这次还想拉后腿吗?”吴有金刚想说话,兰正一挥手,没让他说出来。兰正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只不过派几个女社员去送饭,应付差事,别当我不知道。大将军稳坐千里之外能指挥千军万马,我用不着出屋就知道你们小队的事。”见吴有金很顺从,兰正的兴致又高了起来,态度也随之改变:“你家念过中学的小兰也去送饭了,那丫头是个好苗子,有前途,有前途啊!回去把你们丰收的情况好好写写,内容包括单产、总产,社员的积极性,大食堂的伙食等等。大跃进吗,要有新景象,不但粮食丰收,还要果树成林。写成三、四千字的材料报给我。字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别像臭婆娘的裹脚布。”

吴有金低声说:“我不认字,也不会编词儿,只知道把地种好就行了,哪会写什么材料。”

兰正见吴有金真的犯了难,他哈哈大笑:“老吴同志,你真是一个心眼儿,你不会写,你家不是有会写的吗,现成的文化人。你回去把情况和小兰一说,她保证不费劲就写好,你还犯什么愁?我还要看看她的文笔怎么样,如果行,就重用她。现在的妇女主任是个犟巴佬,一根筋,过几天就把她换掉。”

兰正这段话让吴有金心里宽松不少,回家后把兰正的意图告诉吴小兰,用商量的口气和女儿说:“把材料写得好好的,不但帮了你爹,大队还要重用你。”

吴小兰用了吃顿饭的时间写成草稿,吴有金让他念。吴小兰一边念,吴有金一边摇头,等吴小兰念完,吴有金抢过撕坏,沉下脸说:“写的啥东西?和大队的精神不一样。兰正明确指示亩产过吨半,你就写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材料送到大队,兰正还不骂死我?死丫头,干啥也不行!”

吴小兰看到父亲蛮横的样子,她回敬一句:“我写不出亩产吨半,有能耐你自己写。”

吴有金见女儿来了犟劲,知道使不动,气呼呼地说:“丫头片子,你那书白念了,供你的钱还不如打水漂。你不写就拉倒,我再找别人。”

听父亲这样说,吴小兰又顶他一句:“找别人吧!咱刘屯还有刘强识几个字,他也不见得给你这样写。”

吴有金在气头上,又从闺女嘴里听到“刘强”二字,心里就像结个疙瘩,他瞪着眼睛吼:“你以后别提那小子,听到他我就烦!别看他认得几个破字,我信不着,他想写,我也不用。”

吴有金找马文商量写材料的事,马文听后立刻说:“写个材料有屁难的,咱这里有现成的人。”吴有金说:“就那几个读过几天书的人,我都想过了,没有太合适的。”

“让刘笑言写。”马文的话让吴有金一愣,同时也打开他心里的窗户,问一声:“让一个疯子写,能行吗?”

“保证行!”马文说得很干脆:“刘笑言是地主子弟,文化深,写几个屁字没问题。他虽然疯傻,还有明白的时候。这样的人,咱让他写啥,他保证写啥。”

刘笑言到大食堂来吃饭,吴有金问:“大饼子好吃不?”刘笑言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好吃,好吃,真好吃。”吴有金又问:“大食堂的菜好不好?”刘笑言连连说:“好、好、好、好,非常之好。”说着伸手抓大饼子,马文并不急着给他,沉着脸问:“让你写份材料行不行?”刘笑言两眼发直,伸出的手不停地哆嗦,憋了半天儿他才说:“行、行、行、行。”马文把最大的玉米饼子递到刘笑言脏手里,又给他的菜碗里多加几条小鱼,刘笑言不住地点头,把脸上的皱纹全部笑开。

吃完饭,吴有金把刘笑言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小队部后面用土坯垒起的一个偏厦,窗户很小,用旧报纸糊着,里面显得狭窄和黑暗。屋中间有张八仙桌,还有两把椅子,这几件老式而又高档的桌椅都是没收刘有权的财产,由于油漆光亮,又结实,没被损坏。桌上放把水壶,是盛凉水用的,由于没人使用,水壶里没有水。它旁边放了三个蓝花大碗,碗边布满污渍,碗里覆盖一层灰尘。八仙桌上还有一个烟笸箩,旁边横放着一只短烟袋,烟袋里还冒着细细的白烟,坑洼不平的地上撒满尘土和烟灰。

吴有金示意刘笑言坐下,刘笑言找了墙角站直,两眼直直地盯着吴有金,嘴里流出口水。吴有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不是斗争你,你不要怕,就是吃饭时和你说的事,让你写一份材料。内容是这样,今年咱队大丰收,亩产超过吨半,咱队的荒草片不算,大概也有两百垧地,总产是多少你自己算。再有就是大食堂的伙食好,有鱼有肉,社员都爱吃,吃完还唱歌跳舞。行了,别写跳舞了,听刘大白话说跳舞的女人不穿裤子,还让男人搂,太不象话!光写唱歌吧。什么大跃进,三面红旗,还有斗争阶级敌人,男女平等,小孩子和社员同吃一锅饭什么的,你只管写。再有就是三了,三是什么呢?我也想不起那么多,你是个书篓子,肚里装的词儿多,都倒出来,随便写,反正只许写好的,不许说领导坏话。说句土话,吹牛也得捡大的吹。内容就是这样,用啥词儿你自己掂对,写完念给我听,我听着对劲儿就交给大队,兰正还要看,写不好你就过不了关,明天也别想到大食堂吃饼子。”吴有金加重语气:“今天我让马文特意多给你盛了鱼,你要白吃了,以后连鱼汤也别想喝!”

刘笑言愣在旁边只是听,有时嘴角动动,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口水不断流出,他用袖头抹。

吴有金大声问他:“你到底能写不能写?”

刘笑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吴有金看不惯这种表情,站起来转身出屋,又忽然转回来,指着刘笑言说:“刘有权供你念了那么多的书,什么也干不了,真是没用的货,白糟蹋了那几条鱼。”

吴有金的这句话不知从什么方位击中这个疯子的神经,刘笑言两只眼角各掉下一颗眼泪,他低着头,费了好大劲说出一句话:“我能写。”

“那好,你就在这个桌子上写,写完给我念念,我不能相信地主子弟写的东西,上交之前,我

先审核。”

刘笑言痴痴地笑,又有两颗泪从他痴呆的眼里掉下来。

吴有金对着刘笑言摆摆手:“写吧,写吧,给你半天时间,我认为写得好,让马文再给你加一勺菜。”

吴有金想转身出门,看到刘笑言仍然直愣愣立在墙角,他回过头喝喊:“你到底能写不能写?别他妈混大饼子吃!”

刘笑言哆哆嗦嗦地抬起两只空空的手,吴有金这才反应过来,写文章需要纸和笔,这两样东西,刘笑言根本找不到。吴有金说:“说你傻吧,有些冤枉你,缺东西你不会言语一声?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吴有金回到家,想和吴小兰要笔和纸,吴小兰到队里出工去了,他打开箱子自己找。把吴小兰的书和作业本都翻遍,也没找到一张没写字的白纸,钢笔也没找到。他让吴殿发把姐姐从地里叫回,吴小兰只好把自己用过的钢笔给了父亲,吴有金在纸上划了划,不出水,啥也写不出。他问吴小兰钢笔水在哪,吴小兰一个劲儿地摇头。吴有金央求女儿:“这是上级给的政治任务,你爹必须完成,好不容易找了个刘笑言,他答应能写好,你别耍小孩子气,快把钢笔水给爹吧!”

吴小兰听说让一个疯子写上报材料,觉得很可笑。她从墙角的木架底下拿出墨水瓶给了吴有金。吴有金看也没看,从吴小兰的作业本上撕下几张纸,急忙去了他的办公室。当他把纸和笔交给刘笑言时,才发现墨水瓶早以空得干了底。吴有金很窝火,气得嘟囔:“小丫头片子,拿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几个孩子就你敢犟嘴,都是你娘惯的。”他问刘笑言:“不用钢笔能写不?”刘笑言说了句明白话:“用毛笔也行。”吴有金心里亮堂一些,自言自语:“毛笔好找,黑墨也可以弄到,就看刘笑言的本事了。”

刘笑言用毛笔在吴小兰作业本的背面写好了上报材料,吴有金让他念,听着不停地点头。刘笑言念完,吴有金说:“写的倒是行,就是字数不够,你是喝过墨水的人,把词儿弄得好听些,别都是土话,听起来不顺耳。”吴有金提示刘笑言:“写上报材料,只要你敢编就行,没有的东西你可以说有,那样上级才高兴。”

刘笑言重新写,又用了半天时间,一份用了六页十六开纸的上报材料,被刘笑言用规整的毛笔字写成,吴有金表扬他:“还是念过大书的,字写得好,词儿也编得好,如果兰正不挑毛病,你就算立了大功,我还让马文给你弄好吃的。”

吴有金拿着上报材料让马文看,马文虽然不识字,但也看出了问题,他说:“字写的不错,很整齐,没啥屁毛病,只是这纸太寒碜了,两面都是字,还有涂抹的地方。别看兰正粗粗拉拉的,有时心细得像个女人,这份材料一定过不了关。”吴有金问马文:“这样的纸不行,那得用啥纸?”马文捏着下巴说:“过去有写状子的,用啥纸咱没看到,现在听说往上写东西都用稿纸,稿纸啥样呢?我知道纸上全是格子。”吴有金说:“带格子的纸我家小兰用过,方方的,挺大,都让死丫头写上了字。那时我怕她浪费纸,看着她把字写满,现在看来,让她少写几页就好了。”他问:“你看哪家有带格子的稿纸?”

马文摇头。

吴有金说:“小兰上学时就用毛笔在格子里写字,殿发也有过格子本儿,这小子不好好写字,把格子本儿都撕了,我看他也不是念大书的料,没喜得再给他买。咱村不少孩子在黄岭上学,我和他们要去。”

马文拦住吴有金,对他说:“小学生用的写字本格子太大,写状子的纸应该格子小,小学生不用那些屁玩意儿。”

吴有金挠着头说:“这点小事儿,还真挺难人。”

马文想了想说:“依我看,想在咱刘屯找到稿纸,还不如到合作社去买,马荣这几天闲着,让他跑一趟。”

吴有金犯了难,低着头叨咕:“到合作社买东西得用钱,目前队里一分钱也没有。”马文提醒他:“用东西去换,吃的东西都可以。”吴有金说:“队里有啥好吃的?连个鸡蛋都没有。”马文说:“对了,合作社最喜欢鸡蛋,小学生都拿鸡蛋换本,一个鸡蛋换一个方格本。”

这时,马荣也被人叫了来,进门就嚷:“妈啦巴,都集体化了,连人都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公家用,还用他妈的什么钱?我去拿,他们敢不给我?”吴有金和马文把他按坐在椅子上,马文说:“合作社的东西不是乱拿的,闯了祸还不等着挨枪子儿?你可别干傻事!”其实马荣只是说说嘴,壮壮威风,再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去合作社抢东西。他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问:“队里没钱,我拿啥换稿纸?”

吴有金想到马荣家里养着鸡,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把你家鸡蛋借给队里,先把稿纸换回来。”

马荣“忽”地从椅子上站起,大声说:“借了鸡蛋用啥还?别唬小孩子,借走了就等于白送,这是做傻事,妈啦巴,我不干!”

吴有金哀求他:“马荣老弟,你家少吃几个,帮帮队里,也算帮了我。”

马荣眼睛瞪得溜圆,对吴有金说:“你家谁想吃鸡蛋可以到我家去拿,帮你吴大哥我没说的。帮队里,我才不干呢!拿我的东西给大伙送人情,一点门儿也没有。前些日子我家向伟差一点儿让何大壮掐死,到现在还发蔫儿,我得用鸡蛋给他补补。”

吴有金说不动马荣,又和马文合计哪家有鸡。到了大秋,刘屯养鸡的人家多了不少,但是都不到下蛋的时候。刘氏的芦花鸡在下蛋,吴有金不想用,他说:“老太太真不易,丈夫死得早,儿子刘军又病成那样,看她哭天抹泪骂小双子,我不忍心要她的鸡蛋,想想别的办法吧!”

马文摇头说:“沟西宋家有鸡蛋,那个老黑不好惹,二姑娘也学得挺难弹弄。没啥好办法,我看就让刘氏牺牲几个鸡蛋吧!”

吴有金说:“刘氏只养一只鸡,下不了几个蛋,都是给病儿子补身子,跟她要鸡蛋,咱们怎张嘴?”

“有啥张不开嘴?”马荣大声说:“这点小事儿,看把你难的,我去跟刘氏要,顺便把稿子换回来。”马荣靠着门框,说出去刘氏家要鸡蛋的理由:“他家刘军是个废人,啥活也干不了,照样在大食堂吃饼子,让刘氏出几个鸡蛋还不应该?让她出鸡蛋也是建设社会主义,保卫伟大领袖**的红色江山,为他妈劳苦大众服务,妈啦巴,我想这点儿觉悟她应该有。”

马荣背着枪去了刘氏家,刘氏含着泪把小瓢里仅有的四个鸡蛋交给马荣。马荣在去合作社的路上生喝了一个,剩下三个换了稿纸。

吴有金把用稿纸写成的上报材料交到兰正手上,兰正看完,说了声“好”。又看了看吴有金,笑着说:“想不到你闺女文笔这样棒,大队一定会重用她。”吴有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兰正想了想说:“这个中学生真不简单啊!毛笔字写得这样好,功底很深。”他又细看一遍,心里产生疑惑,念叨着:“现在的学生多用钢笔,很难写出这样好的毛笔字。这个人有一定的书法基础,不像出于女孩子的手。”

吴有金没想到兰正对写字了解得这样透彻,连忙改口说:“这份材料不是我家小兰写的。”

兰正问:“你队有个叫刘强的,上学时总考第一,又很要强,这材料是他写的?”

吴有金摇摇头:“不是刘强,是刘笑言。”

兰正一愣,接着拍了桌子:“你说的是地主刘有权的儿子?老婆让人抢走了,变的疯傻那一个?”

吴有金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地点点头。他看着兰正的脸色变化,急着听兰正说些什么。兰正不吭声,只低着头思考,好像忘了吴有金的存在。

一阵沉闷的平静之后,兰正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吴同志,真有你的,连地主的儿子你都利用起来了。”吴有金觉得兰正的话有些不对劲儿,赶忙问:“兰书记,是不是我找错人了?要是不行,我找别人写。”

兰正面带笑容,连连摆手:“不用重写,别人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他见吴有金还在发愣,推过椅子让他坐下,又说:“老吴同志,想不到你的政治觉悟这样高,连地主刘有权的儿子都被你改造过来了。地主子女吗,也不都是坏人,大多数是能改造过来的,这就要看我们的工作能力。很多大干部,他们的小媳妇都是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又年轻,又漂亮,都成了我们革命队伍中的成员。”说到这,兰正连忙改口:“也是的,人家高干政治觉悟高,时刻不忘为人民服务,有高超的阶级斗争能力,也有改造地主资产阶级的本领。咱们可不行,不但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拉到政治上,这一生就别想抬头。不过,你在改造刘笑言这方面还是有成效的,我们就是一边改造他们,对他们不要手软,一方面利用他们,发挥他们的特长。”

吴有金对兰正的政治理论并不太理解,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连连说是。

兰正告诉吴有金:“刘笑言是个人材,我打算把他借到大队。”看到吴有金发愣,兰正向他说明用意:“这些天,公社连连追着上报材料,大队也要写一些东西。我这里人手不少,没几个能写的,我又忙的不可开交,想把他借来用一用,搞一搞宣传教育。”

吴有金点头说:“行行,你兰书记有指示,我回去就把刘笑言弄来。”

刘笑言去了大队,一进屋就被兰正撵出去,对他说:“是个疯子,快滚开!”刘笑言转身往外走,兰正喊一声:“回来!”他看一眼刘笑言,大声说:“看你那德性,成了啥样子,衣衫褴褛,浑身酸臭,快到西沟里洗洗,然后再来见我。”

刘笑言第二次走进大队部的时候,没找到房门。

大队部由一个大院组成,七间正房,中间还有走廊,走廊两边的门框上都挂着横牌,有大队长室、主任室、妇女主任室、民兵连长室、治保主任室、宣传主任室、工作组招待室、通讯员休息室等等。刘笑言找不到书记办公室,只好去找传达室。看门的老头儿不爱搭理他,等刘笑言支吾半天儿,老头儿才往中间指。刘笑言这才看见,一个醒目的牌子就在眼前,他推开房门,又不敢往里走。

兰正办公室和吴有金的办公室真是天壤之别,屋里宽敞,墙面用白灰抹得雪白,窗户镶着玻璃,阳光可以照进屋里。室内新做成的三屉办公桌散发着红松的木香和油漆的混合气味儿,桌上的各种文件摆得非常整齐,几种笔按长短有顺序地排列在笔筒中,旁边是报纸夹,放着四种还没翻动过的报纸。兰正坐在太师椅中,把愣在门口的刘笑言叫进来,拿出吴有金送来的那份材料问:“这是你写的吗?”刘笑言哧哧地笑,又怕兰正看见,用双手捂住嘴。兰正严肃地说:“笑什么?我问这材料是不是你写的。”刘笑言说声“是”,又急忙补充说:“是吴有金让我写的。”

兰正显得不高兴,用训斥的口气说:“是你写的就是你写的,又不是斗争你,用不着怕三怕四。”

刘笑言把头低到胸脯上,连说:“是是是。”

兰正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伸个懒腰,然后说:“到饭时了,先去吃饭吧,民以食为天,不吃饭是受不了的。”他告诉刘笑言:“你到大队的食堂看看,比你们小队的大食堂强多了。大炼钢铁那阵子,伙食比这还好,社会主义大家庭,在大队吃饭是免费的,吃不穷穿不穷……”说到这,兰正突然想起刘有权押他独门那件事,又觉得“算计不到才受穷”的老观念不合勤俭建国的方针,便说:“跟你说这些没用,别学你爹就行了。大队有地方住,晚上不用回去,反正你连个老婆也没有,回去也没用,人走家搬嘛。”

刘笑言刚进食堂,一股诱人的香味儿扑面而来,馋得他不住地流口水,惹得前来领饭的人全都躲着他。通讯员带来书记的指示,刘笑言领了一份饭,是五个大肉包子。他一阵激动,捧包子的手颤动不止,口水掉到包子上,没等往下流,被他连包子一同吞掉。转眼间,五个包子全部报销。刘笑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橱窗口,希望再有一份儿分给他。当希望破灭后,又用痴呆的目光把整个食堂慢慢地扫一遍,盼着有人吃剩。一无所获后,刘笑言走出食堂,按照兰正的告诉,找到了住处。这是正房下边的东下屋,三间房,各开一个门。靠院门的那个屋是刘笑言的临时住所,已经住着四个人。那几个人见他进来,都往炕头儿躲,刘笑言知趣地倚到炕梢。

第二天,刘笑言又去了兰正的办公室。

兰正翻看刘笑言写的那份材料,见他进来,笑着问:“大食堂的伙食还可以吧?”刘笑言边嘿嘿笑边说好。兰正说:“不是谁都能吃到大队的饭菜,那得对社会主义建设有贡献的人。你的文章写得好,字也漂亮,要把这本事都用出来。虽然你爹是大地主,你还是可以改造好的。”兰正特意叮嘱刘笑言:“到大队写材料和你们小队不同,得往公社报,那地方念过书的人多得很,挑刺儿的人也多,送上去的材料必须经得住考验。你写的材料必须数据清楚,实事求是,要认真写,别让上边挑出毛病。”兰正从太师椅中站起身,突然问:“咱大队的总产是多少?”刘笑言站在地上发愣,让他把口水流尽也猜不出大队有多少地。又不知单产是多少,怎能知道总产?更主要的是他不想知道这些。刘笑言的心中仅存一个念头,只要给饭吃就行,而且越有油水越好。

兰正说:“算了,让你算也是白搭,数字太大,让会计算吧!我先给你两个钟头,你打个草稿,内容就是这几点:把大队的单产写上,还有株产,株产就是一颗苞米的产量。社员生活吗,要写的丰富一些,什么劳动热情,什么业余活动,吃的不但有大饼子,还有包子,还有蔬菜水果。建设社会主义,就要争分夺秒,你写的材料不要太长,抓主要的写。几项硬指标要突出,单产、株产都要争第一。回到你的屋里写吧,两小时后交给我。”

刘笑言按时交上稿子,兰正说:“还可以,遵守时间。”他一边看稿一边点头,并且说:“行,有创意。”看完后表扬刘笑言:“想不到你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么大,思想有了进步,看来地富子女改造过来也是很革命的。”兰正又说:“只是株产估计得还是保守。”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冷笑着说:“你这个家伙也没疯啊!帐算得这样准。你写的株产三斤和你们小队亩产吨半是一码事。这样不行,大队就得比小队强,你看株产十斤怎么样?”刘笑言听着兰正的话,笑呵呵地点了头,顺手把流出的口水抹到裤子上。

兰正从笔筒里抽出钢笔,在草稿上画了一个大圈,他说:“这块儿写的不明确,不能写社员每天还能吃到桃和杏,要写明每个社员每天半斤水果。桃和杏也是水果嘛,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事情,发展到梨和苹果,就写每人半斤苹果吧,写梨也行,听说苏联老大哥还把梨和苹果接在一起,说不定杏树也能结出苹果。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们的社员不能没有水果吃。”

刘笑言按照兰正的指示把稿子改写两遍,最后用稿纸抄了下来。兰正把字迹工整的上报材料交到公社,满以为能得到领导的赏识,没想到公社领导这样告诉他:“不能光有文字上的东西,要有真材实物,你们株产十斤,还有株产二十斤的,大家比比赛,拿出真东西,看看谁产的苞米棒子最大。谁要胜出,就可以参加全县比赛。”公社领导还说:“明天我让胡永泉去你们那考察一下,你们要实事求是,千万不要唬弄领导,谁搞浮夸风,我是不能原谅的,要经得住历史检验,要对人民负责。”

兰正回到大队,立刻派通讯员骑马到邻队借来一筐苹果给胡永泉预备着,下步就是生产每株超过二十斤的大玉米,他把这个任务交给刘屯小队的吴有金。

吴有金不敢怠慢,立刻找马文想办法,想来想去,最后把目光投向刘氏。

刘氏手巧在刘屯是出了名的,她不但能干男人能干的活,会编筐窝篓,女人的活干得更好,特别是绣花,刘屯根本无人可比。吴有金把任务交给刘氏,明确指示:“必须做成超过二十斤的大苞米,还要逼真,不能露出一点儿破绽。”刘氏不同意,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苞米。吴有金态度强硬:“这是上级的指示,不能讲价钱。”为了让刘氏很好地完成任务,他粗暴地做刘氏的思想工作:“你家没有壮劳力,大饼子一点儿没少吃,大食堂对你不薄吧?没有社会主义,你早就饿死了!你得感谢大食堂,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还要感谢领导,难道领导让你干这点小事还不成?”

刘氏只好按吴有金的要求去做。她找来几个勤快的妇女帮忙,又和李淑芝从蛤蟆塘挖来黑泥做成玉米棒,趁没干就往棒子上沾玉米粒儿,就这样,排列整齐的大玉米在七位妇女的手中生产出来,吴有金看了很满意。可是第二天,做玉米棒的黑泥被风吹干,金黄色的大玉米七裂八瓣儿,露出了里面的黑泥。刘占山见了说:“这些老娘们儿连做假都做不好,真是扯王八蛋。做苞米棒子用黄泥,就是裂开也是黄的,跟苞米一个色,万一哪个领导眼神不好,一定会当成真的。”

刘占山的话提醒了吴有金,他派人去黄岭挖黄泥。黄岭有个土山包,土质和旁边的黑土地不同,这种黄中带红的土非常粘,附近的人都挖过它,回来用它做火盆,越烧越结实,不开裂。

刘屯终于生产出黄灿灿的大玉米,上秤一称,二十三斤。

大玉米由马向勇用马车送到大队,为了保护它不受损坏,在它周围絮了很多软草,马荣押车,刘氏看护,无论是保卫还是护理都提高到一级。兰正在大队院里亲自接收了大玉米,他高兴地扬起双手说:“好,太好了,刘屯小队为革命做了贡献,我们黄岭大队又创造出奇迹,大炼钢铁咱们拿了头彩,生产粮食我们还能拿第一。”

可是,兰正拿第一的愿望很快落空,邻队不但生产出比黄岭更大的玉米,而且做得仔细。他们不但给玉米棒里加入黄颜料,精心挑选的玉米粒也刷上亮油漆。刘屯的玉米在比赛中掉了粒,提前退出。

刘笑言在大队吃了几天荤腥,又被打发回刘屯,回到那个和地窨子差不多的房子里。马文也不再往他碗里多放鱼,甚至连鱼汤也喝不到。

秋收已近尾声,紧接着又掀起深翻热潮,据说在比赛中夺冠的那株玉米就是得益于深翻。先进的经验证明,土地翻得越深,玉米棒子就越大。为了配合史无前例的大深翻运动,周云带着两台拖拉机到刘屯翻地,他把拖拉机手安排到小队部,自己回家去住。进家前他去了何荣普家,想看看被他带到公社的何大壮。何大壮没在家,何荣普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也没让他坐一会儿。周云很失望,不自然地离开。

何大壮掐伤马向伟,周云怕马荣动粗伤害他,急着把何大壮拽走。到街上周云犯了难:“把这小子放哪呢?让他回家吧,他还会跑出来”周云怕马荣去何家闹,琢磨着把何大壮放在大队,又觉得不可靠。

周云不忘何老道的相救之恩,也想阻止马家欺负何荣普的行为,但是,有些事凭他的能力做不到。他常年不在家,对村里的事情了解得不全面。遇到何大壮以杀害几岁孩子的方式报复马荣,便知道两家的仇恨从大人发展到孩子身上。周云对这个不畏强暴的犟小子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也很自然地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他能不能是自己失去的孩子?”接着,又否定这个猜测:“不可能。都是自己想儿子想的,产生的一种误觉。”周云对自己说:“既然有了这种感情,也许就是缘分,我不能对不起何老道,更不能让这个孩子受到更大的伤害。

周云把何大壮带到公社,交给主管治安的胡永泉,嘱咐胡永泉不要让孩子受委屈,还要让他吃饱睡好。胡永泉收下何大壮,把他交给刘辉看管。

刘辉收下何大壮,把他关在治安办公室旁边的小屋子里,开始时还按时送饭,后来就心烦了,何大壮有时一天吃不上一顿饭。周云由于忙拖拉机站里的事,又以为交给胡永泉不会出什么差错,便把这事扔在脑后。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被囚禁在阴暗的小屋子里忍饥挨饿。

由于饥饿,何大壮一天比一天消瘦,可他心灵中的仇恨却一天比一天增长,他恨马荣,更恨周云。他认为,周云把他带到公社关起来,比马文、马荣还要狠毒。

有一天,何大壮饿得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砸着窗户喊,没人理会他。他放声大哭,眼睛哭肿了,没人放他出去。这个孩子无路可走,用头撞向窄小的窗户。

何大壮从窗户逃出来,满脸是血,摇摇晃晃地回到家,刚进门,就把何荣普夫妻吓坏了。肖艳华哭着说:“原以为周云带他走是为了帮咱,没想到会把孩子糟蹋成这个样子!”何荣普不敢让儿子留在村子里,偷着把他送到亲戚家。

周云原打算帮助何家父子,却不知埋下这么深的仇恨,不但何大壮恨他,就连一向尊重他的何荣普夫妻,也对他怀有很深的仇怨。

拖拉机的轰鸣声又一次打破刘屯秋末的寂静,两台拖拉机拖着犁铧驶进地里,刚刚丰收的大地被翻搅着,黑色的泥土散发着潮腥。很多还未收回的玉米被埋在地里,吴有金和马文熟视无睹,而兰正则强调深翻地的数量。

兰正认为,大深翻是政治任务,经济损失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战争中毁桥断路一样,无产阶级能够打碎旧世界,也有能力建设一个新世界。粮食埋在地里也是做肥料,明年的株产一定更高。”

然而,吴有金很快就傻了眼,因为上报的产量越多,上边征收的粮食就越多,刘屯拿不出那么多粮食,全村的人明年还要吃饭,真正的难题摆在了吴有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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