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春光和煦,轻风爽人,沉睡一冬的小草倔犟地用女敕芽拱土,甸子上的柳树悄悄地披上新绿,早来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欢叫。它们歌唱春天的到来,歌颂春天的美丽。
东大泡子边上,一群年轻人在月兑坯,已经有一些半干的土坯码成垛。刘强赤着脚,在水坑里和泥,用二齿钩把粘土刨进水坑里,搅拌成泥状。这是最累的活,刘强两腿被冷水浸得发红,头上却冒着热汗。
刘奇赶着马车,把半干的土坯运到校址上,在前边拉套的是枣红马,和驾辕的黄马一样强壮。马车路过刘强和泥的水坑边,枣红马往坑里挣,刘强从泥里拔出脚,跳上草地,捋了捋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温顺地晃着头。
刘奇跳下车,站到刘强身边问:“还差多少块?”刘强说:“不到一千块,卖卖力,一上午就能凑够数。”刘奇劝他:“你领着大伙悠着干,到晚上月兑够数就行。”蹲着月兑坯的羊羔子“忽”地站起身,用泥手揉着腰诉苦:“这腰弯得,疼死我了!跟你刘强干活,总是出力不讨好,敢情你个子高胳膊粗,干点累活不算啥,我这小体格哪抗住这样折腾?咱们听刘队长的话,都回去直腰,下午再干。反正就这点儿活,保证完成。”刘强笑了笑说:“干什么都要一鼓作气,咱们还是抢时间,早月兑完,坯就早干。”
羊羔子把坯模子扔在一边,仰在草地上晒太阳,冲着刘强嘟囔:“累死人不偿命呗,也不能这样使唤,工分儿不多挣,也不知图意啥?都说建学校为了子孙后代,我连个媳妇都没有,说不定后代在那个腿肚子里转筋呢!”他见刘强不理他,便提高声音:“你也是个光棍儿,哪来的后代?别指望姓吴的丫头,她不定为谁生后代呢。”刘强明知羊羔子拿话气他,目的是早收工。他高声说:“大家再加把劲儿,争取一上午把坯月兑完,我给大家划一天的工分儿。”刘强又说:“看见没?这一段水浅,水上冒花,一定有沙葫芦鱼。下午我找几把推网,咱们推沙葫芦鱼,放在一起吃,改善生活。”
“我同意。”羊羔子翻身坐起,高喊口号:“大家卯足劲呀!月兑坯头晌完哪!建成小学校啊!孩子笑开颜哪!谁要不使劲呀!不是好儿男哪!”他怕刘强糊弄大伙,又喊:“说话要算数啊!坯就能月兑完哪!说话不算数啊!得不到吴小兰哪!”刘强把一锹稀泥摔到羊羔子身上,羊羔子抹也没抹,边月兑坯边哈哈笑。
青年们都跟着笑,月兑坯的进度明显加快。
时近中午,月兑完了最后一块坯,大家准备洗手收工。何守道大大咧咧地奔这里走来。他手里提个空旅行兜,一会搭在肩上,一会拎在手里晃,还故意把前进帽沿拉得很低,翻着眼皮看人,哼哼呀呀,叫人听了难受。刘奇看不惯,责问他:“何守道,你不在队里干活,工分儿怎么算?”何守道用指尖把前进帽往上挑了挑,满不在乎地说:“这点儿破工分儿,有没有不吃劲。”
“没有工分儿就不给口粮!”
何守道拉长了眼,把刘奇看了半天儿,然后说:“我明天就出工,怎么也得挣出口粮钱。”说完,哼着小调气刘奇:“走到北,闯到南,饿着肚子耍玩儿完,回到土窝睡几宿呀!还得挣够口粮钱。”刘奇瞪他一眼,要赶车走,被他用力拽住,把刘奇拽到刘强跟前,对二人说:“有一个最最重要的情报,孙广斌已经被清河矿押了起来,皮鞭蘸凉水,打得皮开肉绽,这样下去,恐怕没几天活头。”
刘奇想起,这几天没见孙广斌出工,原来去孙胜才那了。他问:“矿里抓他干什么?”
“干什么,反正有原因。”
“他儿子呢?看着他爹遭罪为啥不管?”
何守道收起嘻笑,一本正经地说:“抓孙广斌的人叫吕希元,这个人非常狠毒,孙胜才不敢管,他也管不了。”
刘强问:“孙广斌是不是在矿里犯了啥错,不然再恶毒的人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抓人。”
何守道凑近刘强耳边小声说:“孙广斌去清河煤矿,他是为了你爹,想证明你爹没有历史问题。”
刘强在心里问:“外调人员已经来过村里,孙广斌为啥不对他们说,偏要大老远地去清河矿呢?”没等刘强说话,何守道急着说:“你们家一定在村里得罪人了,有人说你爹勾结日本人,说你爹当过伪保长,外调人员已经把材料整回去,我估计你爹比孙广斌还要遭罪。”
何守道的话像闷雷一样击到刘强头上,击得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又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他挣扎着往起拱,仿佛无力支持,只有灵魂不屈地呼喊:“乡亲们,你们为啥这样,为啥这样害人,为啥要把我们一家置于死地啊?为啥呀?人们,为了生存打造了屠刀利剑,难道都要刺向无辜吗?当无辜倒地的时候,他人变得富有,而你们只能溅满鲜血!当无辜痛苦申吟的时候,你们的灵魂也在下沉。”刘强睁着眼,仍是一片模糊,他栽向草地,被刘奇扶住。
刘奇说:“这事严重,必须想办法。”
刘强挺直身,握着拳头说:“我去把孙广斌救回来!”
刘奇摇着头。
刘强从车上解下枣红马,刘奇拉住他。
刘奇说:“要冷静,鲁莽不得。你去也没用,我看还是依靠组织。”他想了想,告诉刘强:“你立刻去大队,兰书记一定有办法。”
刘强骑马去了大队。
兰正听完刘强的叙述,一点儿着急的样子也没有。他从抽屉里模出一棵过滤嘴儿香烟,用火柴点着,自言自语:“社会主义向前发展,洋烟都安上个尾巴,这烟好啊!吸进去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比以前的蛤蟆烟强多了。”
刘强心急如焚。
兰正说:“这个孙广斌,没少惹祸。偷过马料,到瞎爬子家耍流氓,农村搁不下他,又跑到城里去捣乱,孙光棍子的思想应该改造了。正在搞四清,赶明儿咱把这些思想有问题的人和历史有问题的人也弄到一起,清一清,办个学习班,把资产阶级的残渣都抖落出去。”
刘强急得团团转,用哀求的口气说:“兰书记,孙广斌被打伤,我们不把他接回来,会有生命危险。”
“自作自受!他在村里惹了祸,被马荣抓起来,又当了刘占山的徒弟,学会逃跑了!跑得还挺远,跑到人家矿里,他跑到那干什么?”
“孙广斌不是逃跑,他是为了外调的事。”
兰正看了看刘强,低头思考。他明知孙广斌去清河矿的目的,也从心里佩服这个老光棍子的刚直和勇气,但觉得孙广斌的做法不妥。在当前这种大气候下,他这样做,不但说不清刘宏达的冤屈,还会把事情搞得更加严重。兰正问:“外调的已经来过,有话为啥不和他们说?”
刘强无奈地摇摇头。
兰正伏案挥笔,写完递给刘强:“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如果行,盖个公章,让吴有金派人送到清河矿,把孙广斌带回来。”
兰正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清河矿四清指挥部领导,你们好!
得知我大队社员孙广斌逃到你处,被你们抓了起来,并且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深表感谢,并致以革命的敬礼。
孙广斌思想落后,作风败坏,劳动偷懒,怪话很多,撒谎尥屁,这个人不可信。
孙广斌犯有偷盗马料罪,调戏良家妇女罪,疑似与军烈属通奸罪和不老实改造罪。在看押期间逃跑,属负罪潜逃。我们正在四处追捕,得知他落入贵处布下的天罗地网,我们非常感激,你们高度的政治觉悟值得我们学习。
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了我们共同的革命江山永不变色,为了减轻孙广斌给你们造成的危害,为了对孙广斌进行彻底清查,为了让孙广斌老老实实地改造,我们派人到你处把他押回来,忘贵指挥部给予协助。
再致革命敬礼
黄岭大队支部
×年×月×日。
刘强看罢,又着急又忿恨,他的话很直率:“兰书记,这么大的事,你还开玩笑,听说孙广斌被打得皮开肉绽,再不着急,他就活不成了。”
兰正“忽”地站起,脸色下沉,扬起手想拍桌子,大声问:“这话听谁说的?”
“何守道,他亲眼看见的。”
“何守道的话你也信!”兰正的手拍在桌子上,眼睛盯着刘强。
焦急、气愤、委屈都表露在刘强的脸上。
兰正坐回椅子里,声音低沉:“还是年轻啊!没有社会经验,去吧,到会计那盖上公章,让吴有金派个会办事的人。”
刘强站着没动。
兰正问:“还有事吗?”
刘强说:“兰书记,你对我父亲有一些了解,我求你,给出个证明吧!实事求是。你是书记,你的证明有说服力。”
“外调的不是来了吗?”
“是来了,他们是有目的的,我怕村里有人陷害他。”
兰正摇摇头,脸色很严肃:“我是书记,代表组织说话,不能写这个证明。”他瞅了瞅刘强,低声说:“写了也没用,没有用啊!”
刘强只得离开,刚牵过枣红马,兰正追了出来,嘱咐他:“你回小队先找刘奇,让他和吴有金合计派人的事,派去的这个人很重要。”刘强要转身,被兰正喊住:“刘强,我和你父亲是同时代的人,以长辈的身份对你说几句话。这次运动是空前的,斗争遍及每个角落,你父亲有可能受到冲击,你也有可能受到牵连。但是,建学校的工作你必须做,顶着多大的压力也要做,只能做好,不能做坏!”
刘强回头看,兰正沉着脸,两眼含着泪。
枣红马奔驰在春色的乡间小路上,兰正目送刘强消失在绿色的柳丛中。
刘屯小队部,刘奇和吴有金研究让谁去接孙广斌。马荣也在场。他是民兵排长,孙广斌这件事他有处置权。
刘屯离清河市有二百多里,村里人很少去过那,两位队长物色几个人选,商量后又觉得不合适。马荣自告奋勇:“我去,妈啦巴,我就不信清河矿会吃人!”
刘奇不同意马荣去,觉得这个粗人只会捅娄子,接不回孙广斌,还会给刘宏达增加麻烦。马荣坚持要去,他说:“我是管治安的,孙广斌抓不回来,该算我失职了。妈啦巴,这个老光棍子,钻进瞎爬子家找臊腥,也就是我觉悟高,才把他抓住,本想给他挂两只破鞋游游街,没想到这小子跑了。吴队长也有责任,不把他圈在小屋里,偏偏让他去牲口圈,这小子可好,逃得那么远,妈啦巴,还得费劲去接他。兰书记还得批评咱,说咱警惕性低,没有政治觉悟。”
吴有金狠狠地瞪马荣一眼,大声说:“孙广斌不是逃跑,他是为了刘宏达的事去的清河矿。”
“妈啦巴!”马荣想对吴有金说什么,见刘奇在场,把到嘴的话又咽回去。粗声说:“我看这个破事,真他妈啦巴子地该我去!”
吴有金的话斩钉截铁:“你不能去!”
从刚才马荣的举动,吴有金明白马荣想说什么。派马荣去,不但完不成接回孙广斌的任务,还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这个人捕风捉影,会把刘宏达当保长的事编造的和真事一样,这就中了两个外调人员的圈套。祸害了刘宏达,他们一拍没事了,刘宏达一家子还在刘屯,你马荣的后代怎么办?我吴有金更对不住良心。他在心里说:“我已经答应了小兰的要求,自己不参与刘宏达的事,也要阻止马家参与这个事。小兰在实践她不和刘强接触的诺言,这是难以承受的事情,她心中痛苦啊!”
吴有金对刘奇说:“你看派刘占山去行不行?”
刘奇也想到了刘占山。
刘占山在甸子上用夹子打鸟。
正在披绿的南甸子,草溜子和麦溜子结队成群,还有三三两两的串儿鸡。草溜子不好打,孩子们都不喜欢它,刘占山在这方面技高一筹,只用十把夹子,一晌午就打了半络斗子小鸟。于杏花做月子,刘占山想用鸟肉给她补补。现在于杏花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还在和方梅进行生育比赛,目的都是赶超马荣的媳妇。刘占山思想比较开通,不重男轻女,认为生男生女一个样,只要数量上占优势就行。
马荣在甸子上找到刘占山,说吴有金在队里等他。此时正是小鸟上夹子的时候,刘占山不愿走,对马荣说:“现在还没到开工时间,吴有金管不着我。”
见刘占山说话硬气,马荣也不软:“现在是春耕大忙季节,大家都为无产阶级种田,时间都是无产阶级的,谁也不许浪费。你用无产阶级的时间打鸟,这是资产阶级行为!妈啦巴,应该没收!”
要是别人,还真的让马荣这套革命理论镇住了,络斗子也会被马荣拎走。可刘占山不听邪,大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别把自己当成无产阶级,我革命那阵子,你还尿裤子呢。别看你在村里挺横,见到美国鬼子试试,那也是大鼻子,吓死你!他们见了我怎么样,乖乖地喊爹,我一枪放倒俩,叫做穿糖葫芦,谁不害怕?”马荣拿他没办法,只好说:“反正我把信儿送到了,你不回去拉倒。刘奇队长也等着你,说有要紧事,妈啦巴,耽误了革命工作,你负完全责任!”
听说刘奇在队里等,刘占山还真着了急,收起夹子,拎着络斗子往村里走。进了村,他又多出个心眼儿,先把小鸟送回家。
吴有金说明找回刘占山的用意,并拿出兰正写得介绍信让他看,刘占山认不全,只把内容看个大概。看完,连摆手带晃头:“我不干这种勾当,好事你们去做,让我得罪人,我才不当大傻子
呢!”
吴有金沉着脸说:“这是大队兰正书记的指示,你用不着说三道四。”
“我不管谁的指示,我就是不去!让我上战场,就是掉脑袋也没二话,这种缺德事,我不干!”
吴有金让刘占山顶得直发蒙,瞪着眼睛问:“啥叫缺德事?让你把孙广斌接回来是大小队看得起你,让你为村里办正事,缺的是哪份德?”
“我刘占山就爱打抱不平,你们都叫我大白话,可我的心没长歪!孙广斌犯啥罪了?他想和瞎爬子相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瞎爬子没男人,孙光棍子没老婆,他俩到一起,哪国的王法也管不着。马荣说他耍流氓,今天要抓他,明天要抓他,他怎不抓他三哥,霸着有夫之妇不撒手,算个什么货!也就是孙广斌,要是我刘占山,干脆呆在瞎爬子家不走,你马荣来抓我看看!”
“住嘴!”吴有金被刘占山惹怒“你咋呼个啥,村里装不下你了?谁告诉你瞎爬子没男人?刘威是啥?他还没准信,孙广斌就不许到人家去胡闹!如果羊羔子翻了脸,把孙广斌打坏了你负责?”
咋呼半天儿的刘占山没了底气,低声说:“我看刘威早死了,瞎爬子用不着这样守寡,如果早找主,眼睛也不会瞎,可惜那个小模样了。”
吴有金没好气地说:“都他妈四个孩子的爹了,还琢磨这个模样好那个模样坏的,不然就吹牛皮,让你接个人你都不敢去。”
“啥?我吹牛皮,我不敢去?我哪不敢去?你吴有金只不过从山东走到东北,你还去过哪?我刘占山出过国,见过大鼻子!清河矿算老几?我去就是趟平水。我是不愿去,不愿把孙光棍子押回来让你们批斗。”
刘奇接过兰正写得介绍信看了看,多半字不认识,弄不明白兰正写的啥意思。他对刘占山说:“不是把孙广斌押回来批斗,是想把他救回来。”
“孙广斌咋地了?”
“叫清河矿四清指挥部抓了起来,打得够戗。”
“这个孙光棍子,是不是看中城里娘们儿了,清河矿有个叫覃水莲的野鸡,那可是个大美人,孙广斌要是碰到她,挨斗也值得。”
刘奇说:“你别扯闲的行不行?孙广斌被押着,早一天整回来他就少遭一天罪。”
刘占山虽然口气挺大,动真章犯了难,要打退堂鼓:“要说跑一趟也没啥,把孙广斌整回来只是小菜一碟。可是我老婆还在坐月子,家里离不开人,你们让别人去吧!”
吴有金说:“你老婆生了好几个了,又不是头一回,老月子还用伺候?你家还有大孩子,也能帮他妈做饭。”
刘占山用眼睛翻着吴有金,想顶撞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刘奇对他说:“你也不用强调理由了,有困难队里帮你解决,反正于杏花快满月了,叫我老伴儿陪他几天。”
刘占山把目光转向刘奇,他再也想不出不去的理由,大话已经出口,想收回为时已晚。
刘奇说:“咱村里就你见多识广,办事有一套,你还熟悉清河矿。为了把孙广斌救回来,也为了刘宏达,辛苦你跑一趟吧!我让刘强用枣红马把你送到车站。”
刘占山大声问:“救孙广斌就是救孙广斌,有刘宏达啥事?”
刘奇告诉他:“孙广斌为了洗刷刘宏达的冤屈才去的清河矿,惹翻了工作组,被抓了起来。”
“哈!这个孙光棍子不是怕挨斗逃跑的,没想到老实人也会打抱不平,是个好样的!从这点上我也得把他整回来。”刘占山说:“去接孙广斌,一定有很大风险,他们敢抓孙广斌,也会对我下黑手。不过我不怕,美国鬼子我都没怕过,不会怕清河矿那几个打手。只是请求队里多照顾一下我的家,如果有个闪失,得有个说法,不图当个烈士吧,也得多给点儿工分儿。”
刘奇看出刘占山要讲条件,急忙说:“别把事情说得那么玄,你是代表大队去的,行使的是公事,有盖着大队公章的文书,不用担惊受怕。”
“怕?我刘占山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不就这点儿事吗?现在就走。”刘占山向吴有金伸出手:“拿路费吧!”
吴有金从会计那要出五元钱。
刘占山嫌钱少,但还是揣进衣兜,临上路也没忘了气吴有金:“我这次接孙广斌,是看刘强的面子,刘强对村里的贡献,比你们队长还要大。就说办学校,只有没有子的人才反对。谁家有好姑娘,要不愿嫁给刘强,那才叫瞎了眼。”
刘占山把吴有金气得心发疼,强忍着,叫刘强牵过枣红马。刘占山跨上马背,枣红马驮着二人向车站跑去。
刘占山到达清河矿后,没有去四清指挥部,而是先找孙胜才,经过多方打听,把孙胜才堵在宿舍里。
孙胜才不喜欢刘占山,常记着被欺负的事,对刘占山的造访,他表现得极为冷淡。刘占山则不然,主动和孙胜才套近乎,还摆出老乡的架势,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对孙胜才说:“现在的火车也不知咋整地,跑几步还要喘口气。火车饿了倒也行,车上的人也得饿着,我刘占山不怕别的,就怕饿,投奔你真不易,快给我弄点吃的。”
孙胜才不动身,慢腾腾地收拾被褥。刘占山从暖壶中倒了水,他没喝,而是念叨:“饿急了,光喝水不管用,只想馒头吃。”孙胜才用眼睛翻了翻刘占山,也念叨:“现在都吃定量,发糕都不够吃,哪来的馒头?”
刘占山把手拍在桌子上,装满水的杯子被震倒,热水顺桌子往下淌。他大声吼:“稀屎痨,你听着,我刘占山不是向你讨饭,我是来救你爹,你今天必须供我大馒头!”刘占山把兰正写给矿里的介绍信摔在孙胜才面前。孙胜才虽然认字不多,也能看懂大意。低声说:“你不是救我爹,是想把我爹抓回去批斗。”刘占山心里笑,故意板着脸:“不管是抓是救,总比在矿里圈着强,你把吃的弄来,我再跟你说细情。”
孙胜才装作为难:“每月就那么几斤细粮票,早让我吃了,吃发糕还差不多。”
“啪!”刘占山又一次拍桌子:“我看你小子的良心让狗吃了,你爹被抓你都不着急?告诉你,我是奉大队的命令来接你爹的,这是革命工作,不是我个人的私事,从你这耽误,你得负责!”刘占山见孙胜才从床下往出模饭票,又说:“你少唬我,你每月有十三斤的保健细粮,是不是留着喂狗?”
孙胜才虽然心疼细粮,还是到食堂买来饭。
刘占山吃完孙胜才买回的白面馒头和白菜汤,觉得肚子填饱了,才向孙胜才道出兰正的用意:“这是兰书记耍的手腕儿。直接往回要,怕矿里不肯放,说是回去斗他,并不是真话。”刘占山还向孙胜才保证:“我把你爹带回去,谁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刘占山剁他一只胳膊!”
孙胜才好像对斗不斗他爹并不在意,只希望尽早把孙广斌弄回去,在这圈长了,对他的影响不好。他更心疼刚刚买回的大馒头,心里说:“这个刘大白话也太能吃,五个馒头都让他报销了。”
刘占山问他:“是谁把你爹抓起来的?”
“是吕希元。”
“吕希元?”刘占山听说过这个人,并且觉得不好对付。但大话已经在村里说了,不能空手回去,再难也得挺着。他打着饱嗝琢磨:“先避开吕希元,想想别的办法。”
刘占山去了保卫科。
保卫科说这种事不归他们管,他们也没抓过叫孙广斌的人。刘占山又去了四清运动指挥部,在接待室里,刘占山亮出兰正开出的介绍信。一个面目和善的小白脸接过看了一遍,又把信还给刘占山,对他说:“我们这是县团级单位,农村大队的介绍信不够级别,无权和我们对话。”刘占山无话可说,睁着眼看着小白脸和一些人扯闲皮,有时还添加一些脏话,逗得屋里人哄堂大笑。
小白脸觉得刘占山在屋里碍事,往外轰他:“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们大队这张介绍信没有用,你还呆在这干啥?”
刘占山不吭声,也不走,为了不打扰屋里的说笑,他靠立在门边。
屋里仍然说笑不止,有些乏味了,一个拿着报纸的人问小白脸:“你旁边的那个人想干啥,怎么还不走?”
“这个人没见过世面,拿张农村大队的介绍信到咱这办事,咱这是县团级单位,最低也得公社出面才能说上话。”
拿报纸的人低头看报纸,屋里人好像各忙各的事,嘻闹声也小了,连嗑瓜子的声音都能听到,有时还传来审讯室里的惨叫声。
刘占山又急又气,不敢发作,心里有很多怨言,又不能在这种场合说。他克制自己,在心里嘟囔:“想白活回家白活去,在这不许多说一句话,再急也得等,受气也得忍,豁出去了,我不管兰正的介绍信管不管用,他们不放孙广斌,我就不走。”
小白脸驱赶刘占山:“走吧,走吧!话都跟你说了,你咋还不走?我们都在忙,没时间陪你,你往这一站,会影响革命工作的。”
刘占山把小白脸的话当做耳旁风,仍然站着不动。
小白脸脸上的和善倏忽而逝,变得冷峻,话也尖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要想呆,旁边大房子有房间,我把你送到那,让你享受享受!乡巴佬,啥也不懂。这是四清指挥部,不是你逗留的地方!”
刘占山预料到小白脸会翻脸,他在心里说:“说我啥也不懂,你才叫啥也不懂,小看我刘占山,那是你瞎了眼!”
“你再不走我派人把你抓起来!”
小白脸的声音很高,引起全屋人的注意,看报纸的人撂下报纸,一字一板地说:“把介绍信拿来让我看看。”刘占山急忙递过去,那人把介绍信摊在报纸上,看了看,问屋里人:“孙广斌,好像有这个名字,但印象不深,咱们没审过他吧?”
小白脸站起身,脸转向看报纸的那个人,挤出笑容说:“就是前些天从农村来的那个,吕希元说交给咱们,你没同意,叫吕希元自己处理。他没地方搁,借咱这里的房间先关着。”
看报纸的那个人把介绍信还给刘占山,告诉他:“孙广斌这个事我知道,问题不算大,四清指挥部觉得没必要关押他,就没接这个案子。他在吕希元手里,你去跟他联系吧。”
看人脸子,让人数落,忍着气不敢发作,弄半天儿孙广斌不在他们这里,这让刘占山极为恼火。他在心里骂:“这个小白脸儿真不是东西,piyan子长得歪,我让他耍戏了,你等着,不犯到我手里便罢,犯到我手里,看我怎样打发你!”
刘占山硬着头皮拜见吕希元。
这回,他留个心眼儿,先不露出介绍信,说自己是代表公社来接孙广斌。还说目前正是春耕大忙,整个公社都在为无产阶级种粮,孙广斌到矿上来是想逃避劳动,占革命人民的便宜,也是占革命政权的便宜,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必须把他带回去。
刘占山对自己编造的这套瞎话很满意,傲慢地看着吕希元的长脸,吕希元没说话。他觉得把这个难斗的家伙唬住了,心里沾沾自喜。
其实,刘占山这套把戏已经被吕希元看穿,没说话,是琢磨怎么让送上门来的刘占山就范,从刘占山嘴里弄出有用的东西,让刘占山在外调材料上摁手印。
对于孙广斌这个越啃越硬的臭骨头,吕希元已经失去信心,并产生把他放回去的想法。村里来人接,正好给他下台阶,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走。
吕希元面无表情地问刘占山:“你叫什么名字?”
短暂的接触后,刘占山觉得吕希元没啥了不起,回话中也没忘吹牛:“我叫刘占山,随便打听,全公社没有不认识我的。”
吕希元看他一眼,沉下脸说:“你该熟悉刘宏达吧!”
“熟悉,当然熟悉,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到你们这里上班,就是仆奔我来的。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在你们矿上干活时,带着几十号人,要是干到现在,起码也得管几百人。”
吕希元抬眼看看刘占山,长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一脸阴笑说:“你了解刘宏达就好,你说实话,刘宏达当了几年保长?”
虽然刘占山嘴上白活,心里也在想问题,吕希元一提到刘宏达,立刻警觉起来。他把吕希元的办公室看了一遍,有一个瘦猴似的人坐在吕希元的斜对面。刘占山知道这个人叫候胜,跟孙胜才到村里打过猎。后来听人说,侯胜去过刘屯搞外调,是个歪心眼儿的东西。
刘占山从刘屯出来,就抱定两条宗旨,一是把孙广斌带回去,这个办不到,就显得太无能,回去无法见乡亲。二是替刘宏达说话,利用一切机会,帮他洗清历史。吕希元提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刘占山不想回避,但他还是绕个弯,把话题转到孙广斌身上:“孙广斌这老小子也了解刘宏达,只是好多年没有走动。人家刘宏达有文化,办事有个讲究。孙广斌大老粗,连个老婆也没有,也不知让哪个邪鬼勾的,他认准了一个瞎婆子,出了事,跑到你们这里。为了往回抓他,小队报告大队,大队报告公社,公社书记一跺脚,把我派来。孙广斌从前还偷过马料,几十斤土粮食去向不明,这些都得从他嘴里搞清楚。孙广斌耍流氓,干小偷的勾当,但他不会撒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打死他,他也不会把没有的东西说成有,不像那些丧良心的人,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刘占山白白花花地绕腾一大圈儿,不但没回答吕希元的问题,话还挺刺人。吕希元看出这个公社派来的使者是个冒牌货,他的脸拉得很长,眼里仿佛盯住了猎物:“你先别说孙广斌,他耍流氓和我没关系,我们是清查阶级敌人,你回答我,刘宏达是不是保长?”
刘占山觉得再白活也没用,必须面对吕希元的问话。这样更好,省得以后再费事。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刘宏达没当过保长!”
吕希元瞪起眼,长脸上的肉往一起拧。候胜扶着桌子站起,转身出了门。
吕希元大声吼:“刘占山,你冒充公社派来的人员,向革命组织招摇撞骗,只要我一句话,无产阶级就可以对你专政!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要和我们合作,检举刘宏达,就让你把孙广斌接回去。如果执迷不悟,立刻抓起你!”
刘占山感到不妙,心想:“这瘦猴子准是受大长脸的指使,说不定用什么损招加害我,逼我诬陷刘宏达。”是违心地说刘宏达当过保长,还是被抓被关,他面临两个选择。刘占山玩儿起了老伎俩,想逃跑。
门口站着两个人,候胜的旁边是一位年轻壮汉,逃跑的路被堵死。面对驴脸上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刘占山感到恐惧,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吕领导,请你不要错怪我,我干嘛要撞骗?我刘占山早年参加革命,到朝鲜打过美国鬼子。美国鬼子什么样,你们谁也没见过,也是大鼻子,头发黄眼睛蓝,贼拉地吓人。我可没害怕,革命者早把怕字扔到鸭绿江了。”
听了刘占山这番话,吕希元仍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心想:“就算他参加过抗美援朝,不是逃兵也是掉队的,不然咋混出这个德行!”吕希元说:“别强硬了,只要你揭发刘宏达当过保长,在这摁个手印,你就可以和孙广斌一同走。”
“我不摁手印!”刘占山破釜沉舟,声音宏亮,手也在比划:“你这是故意陷害无辜,让我当帮凶,办不到!”
刘占山的举动让老谋深算的吕希元大为震惊,对着门口喊:“把他抓起来!”
鲁卫军和候胜冲上来,一边一个抓住刘占山,刘占山拼力反抗,边撕巴边往门口撤。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他想到的还是逃跑。然而,刘占山抵不过年轻力壮的鲁卫军,双手被抓到身后,衣服被撕破,介绍信掉出来。
候胜捡起介绍信,递给吕希元,吕希元看了,长脸上掠过一丝难受的讪笑。他让鲁卫军放开刘占山,然后问:“你是大队派来的,为啥冒充公社?”
刘占山看到吕希元改变了态度,知道是兰正的介绍信起了作用。他推开鲁卫军,拽把椅子坐下,大声说:“你别看介绍信是大队写的,我是公社派来的,派我来时,县长还在场。”
吕希元明知刘占山说大话,对这样的人他也没法。把刘占山抓起来很容易,农村再来要人怎么办?激化矛盾,对自己不利,领导怪罪下来,影响前途不合算。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和韩青叶有关。吕希元这几天寂寞难耐,打算给刘宏达的案子留点儿尾巴,让鲁卫军再离开几天。反正孙广斌也得放,不如就高下驴,让刘占山领走。但是,吕希元还不能让刘占山走得痛快,一脸阴毒地说:“孙广斌和你在这的言行,我们一定要反映到当地的党组织,建议对你俩进行改造。如果你俩继续和无产阶级作对,就是在天涯海角,每一个革命组织都可以把你们抓起来!”
刘占山看得明白,危险完全解除,不在乎大长脸所说的抓不抓。他向吕希元讨价:“你们的人到我们那外调,有好吃好喝供你们。我也是组织派来的,你们还要抓我,这该怎么解释?如果你们不用好吃的招待我,你们的人再去,我让他们吃马料!”
提到吃马料,鲁卫军和候胜的火气往上冒,刚要发作,吕希元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俩和四清指挥部联系,求他们把孙广斌放了。”
大柳树下,坐着刘占山和孙广斌,两个人都感到累,特别是孙广斌,很想倒在树根上睡一觉。
从村里走来两个人,到近前,他俩看清是吴小兰。另一个是男的,像是城里人,从侧面看,很粗壮。刘占山目送吴小兰从大柳树下通过,对孙广斌说:“吴有金这个老东西真不是人,刘强对他家小兰该多好,瞎子都会看到。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他硬是给搅黄。这下好了,把闺女嫁给城里人,他等着享福吧!唉,可苦了刘强,把一颗心都掏给人家,人家扔到甸子上喂狼。这丫头也跟他爹学坏了,这个山看那山高。”
孙广斌看了看远去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刘占山拉起孙广斌往家走,在路上叨咕:“也就是我,换别人,你还得在清河矿遭罪。以后你别把吴有金看得太能耐,本该他去接你,他缩得像乌龟。”
刘屯的小学校已经上梁,刘强正在吊线调正。刘占山故意把孙广斌领到学校工地,在众人面前炫耀:“把孙光棍子接回来真不容易,费老劲了!吴有金算是找对人了,要让马荣去,他连清河矿的大门口都找不到。”
刘强想从刘占山嘴里了解点儿父亲的情况,凑到他身边,还没问,刘占山告诉他:“我没见到你爸爸,路上遇到了吴小兰,跟个男人去了车站。男人给她背着行李,她是不会回来了。”
刘强看准拉坯的枣红马,奔过去,解开套,翻身上马。手在马上轻轻一拍,枣红马向甸子上飞驰而去。
越过大柳树,穿过小南河,刘强在小南营的南面追上吴小兰。吴小兰听见枣红马的嘶叫声,站下脚往回张望,当刘强追上她时,她又转回头。
吴小兰不愿面对刘强,更不想让刘强看到她流泪。
这条路,吴小兰上中学时走过,那时还没有庞妃中学,能考上中学的学生寥寥无几。吴小兰是佼佼者,她要用骄人的成绩回报社会,满怀激情地参加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
这条路上,和躲灾的刘强共同展望家乡的未来,互相倾诉建设家乡的美好愿望。
在这条路上,朦胧的爱情在友情中萌芽,情窦初开的少女耕耘未来的幸福。
去大兴安岭时,走得还是这条路,虽然走向寒冷,心里喷发着热浪。
今天走起这条路,吴小兰脚步沉重。
刘强牵着马在后面跟着,走得很慢,想截住吴小兰,又不能这样做。刘强知道,截住也没用,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在后面跟着她,这是最后的相送!
吴小兰的泪,把眼睛模糊,模糊中,出现了葱绿的青年林,还有那棵历经磨难的大柳树。她坐在树根上,刘强撕破衣服,为她包扎脚。姑娘的脚是不许别人碰的,除非是心上人。还有甸子上的大草垛,给她带来灾难,给她幸福。大草垛不在了,大柳树却印在脑海中。
刘强呼唤她,发至心灵,只有相通的人才能听到声音:“小兰,你不要走,不要走啊!学校就要建成,你能当上老师。学校需要你,刘屯的孩子需要你。你是读过中学的人,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你不是说用知识建设家乡吗?”
吴小兰何尝不热爱家乡,她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但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她对刘强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无法放弃!
这是一条舍弃爱情的路,只有这样做,刘强才能少一些灾难。刘强的灾难太多,她尝试过共同承担,结果适得其反,命运不容许这样。
吴小兰把泪撒在路上,她的心灵在哭诉:
已经熟悉的路,
为何这样难走?
身后是家乡,
为何不能回头?
土房也温暖,
给我多少乐和愁。
儿时坑池戏荷蕾,
少年荒甸追马牛。
儿出走,
父母忧,
未泣泪横流。
已经熟悉的路,
为何这样难走?
身后是亲人,
为何不能停留?
胸怀好宽厚,
给我多少爱与柔。
阴时张臂遮风雨,
晴时欢笑迎日头。
昨日事,
今日忧,
泪水释情仇。
已经熟悉的路,
为何这样难走?
哥哥在身后,
为何不能把话留?
无奈身离去,
苦度多少春与秋!
兰花开时春色秀,
空看硕果挂枝头。
别忘我,
莫空忧,
勇敢昂起头。
今生今世难相伴,
只把来世求。
火车长鸣,撕裂吴小兰的心。刘强牵着马往回走,他的脚步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