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十八

作者 : 老工农

六十八

下了一夜小雨,通往县道的土路很难走,刚出村,刘辉的布鞋就成了泥团。到了蛤蟆塘,泥水过脚面,刘辉月兑掉鞋,扔到路旁的麦田里。他站着想了想,又捡回,在车辙的积水里洗干净。

过了麦田是高粱地,高粱地属平台村。平台村和黄岭相连。因县道从村里通过,又设立一个叫平台子的站点,平台村小队便有了自己的村名。从平台村到公社是二角钱的车费,社员们都不舍得花,他们去公社赶集走泡子沿,那是一条不走车的毛道,比县道近。

刘辉不走近道,认为徒步去公社虽然省钱,但浪费时间,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时间比金钱还重要。其实,这是刘辉的借口,说穿了是嫌走路费劲,他是造反兵团干部,该享受坐大客车的待遇。

大客车没准点儿,刘辉足足等了俩钟头。当他失去信心的时候,一团红色出现在西南方向,大客车从尘土飞扬的县道上驶过来。刘辉一阵紧张,做好抢座的准备。

车上下来一个提包裹的女子,让刘辉变得惊喜,忘了上车。急得女乘务员没好气地喊:“你还上车不上车,不上车就松开车门。”刘辉眼睛不离走下县道的女子,侧身靠在车门旁,听到乘务员小声嘟囔:“见到好看的女人就迈不开步,一看就是个流氓。”刘辉想回敬女乘务员,左右一看,乘客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只得认吃亏。

刘辉去公社要办两件事,一是向胡永泉汇报工作组的丰硕战果,二是向胡永泉求援。

庞妃公社已经换上新曙光公社的大牌子,大院里红旗招展,一派喜庆景象。大门两边是红色巨幅标语,门内墙上的标语也是红色。标语的内容基本一致,都是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或者是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

也有革命群众的决心,紧跟jiangqing旗手,保卫党中央!保卫**!保卫中央wenge!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很在意标语的内涵,他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伟大的革命运动中,领路人至关重要,一步之差,就要丢掉身家性命。

和红色标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密密麻麻,层层重叠,墙上贴满,又贴到窗户上。

刘辉认字少,看不全大字报的内容,但他能分辨大字报中的人物。公社书记名字上打着×,这让搞惯了革命运动的刘辉都感到奇怪:“按惯例,只有被枪崩的人才在名字上打×,这位书记挺谦和,为啥给他打了这么多的×?”刘辉在大字报中找到胡永泉的名字,但不多,他觉得这位副社长还靠得住。周云的大字报也不多,这让刘辉气不平。他认为周云立场不坚定,不但在重大政治斗争中和稀泥,还把向敌人那边扭,在和“老连长”、刘氏的较量中,周云站到革命群众的对立面,替阶级敌人说话,给阶级敌人撑腰。

刘辉没把“老连长”怎么样,却把病死的刘军打成现行反革命,这次来公社,也要汇报这个事。

胡永泉在副社长办公室接待了他,谈话时闩上门,没有人送茶,让刘辉自己倒了一茶缸白开水。胡永泉和刘辉简单寒暄后,稳坐在挨窗的靠椅里,让刘辉坐在板凳上作口头汇报。

刘辉从破四旧讲起:凡是封资修的东西都砸了,连家谱也扔进火堆。刘屯有几个老家伙思想守旧,把家谱藏起来,也没逃过红卫兵的火眼金睛。四新树得也不赖,刘屯人都会跳忠字舞,大多数人会唱颂歌,人人有领袖像章,家家有领袖画像,各户都请到红宝书,领袖语录不离左手,村里红旗飘扬,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刘辉还把平场院的事向领导汇报,他说:“刘屯的小队长吴有金对这次运动有抵触情绪,我让他把种土豆的场院清理出来,他用小队的当院糊弄我,当院靠马圈,红卫兵唱歌,儿马子跟着叫,影响革命效果。后来吴有金迫于无产阶级的强大压力,把土豆地毁掉,场院成了革命群众的大舞台。”

胡永泉站起身,亲自泡了茶,坐下说:“好,好!往下讲,继续往下讲。”

刘辉向胡永泉讲另一项斗争成果,他在刘屯纠出一名富农分子和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还发现一些可疑分子。

胡永泉坐直身看着刘辉,对他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多的辉煌成绩产生怀疑,问刘辉:“那个富农分子是谁?”

“liuwensheng。”

胡永泉想了想,又问:“是不是那个窝窝囊囊的罗圈腿?”

刘辉点点头:“是他。”

“我记得在大跃进后期已经把他升为富农了?”

“是被我们升过富农。”刘辉赶忙解释:“可困难时期刚过,他的大儿子就找到大队。当时的书记是兰正,一个立场不坚定的两面派,不但给liuwensheng落了成份,连李淑芝、刘占山那些人的成份都落下来。让兰正这么一整,我们的工作都白做,他当好人,弄得这些人恨咱俩。

刘辉有意把胡永泉和自己拴在一起,因为整治马向前需要他。刘辉又说:“我学过伟大领袖**的斗争哲学,恨我的人越多,就证明我越革命,我不怕谁跟我,只要是坏人我就抓。liuwensheng最终也没逃过我们无产阶级的法网,又一次戴上富农的高帽,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台上。”

胡永泉饮了一口茶,又问:“那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谁?”

“是刘军,这小子偷听敌台,里通外国,完全符合现行反革命的条件。”

胡永泉从靠椅里走出来,站到窗前,慢声慢语地说:“我好像知道这个人,他是不是有个老妈?那老太太喜欢骂人。”

“是他,是他。”刘辉听领导说了解刘氏,他也来了兴致,语言也变得干净利落:“刘军他妈好骂人,红卫兵她都敢骂。”

“刘军是个病人吧?”

“是病人,不但是病人,而且死了,自己往地上摔,畏罪自杀。”

胡永泉显得很平静,瞅着刘辉说:“畏罪自杀的坏人是有的,我们不能因个别人的自杀而放弃对他的追查。刘军自绝于人民,本身就是反革命行为!人死了,我们不能让他站起来挨斗,他还有亲戚朋友,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要审查。”

听胡永泉这样说,刘辉心里亮堂了很多,便把马向前的事情提了出来。他说:“在抓刘军的过程中,有三个人和我们对抗,一个是刘强,一个是周云,还有一个是马向前。”

三个人中,胡永泉对周云最感兴趣,但他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说:“这三个人都干了什么,你一个一个地说。”

刘辉先说刘强:“你说这小子是谁?是漏划地主刘宏达的儿子,被我们斗争的李淑芝就是他妈。他在大山窝水库犯了事,在我们给他升成份前就逃跑了,你没见到这个人。这个人思想顽固,要多坏有多坏,仗着身高体壮,横行乡里,殴打贫下中农,革命突击队长马向东都挨过他的拳脚,见到他就打怵。这小子还有流氓行为,拽着吴队长的闺女钻草垛。吴有金的丫头叫吴小兰,被刘强的腐朽思想麻痹,革命青年她不爱,偏偏喜欢地主阶级的臭狗屎。这可好,被刘强甩掉,现在还不知找没找到主?”刘辉想到上车时看到孤身一人的吴小兰,心里产生一种不便说出口的感觉,他说:“刘强注定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本性,对无产阶级的姑娘存有敌意,娶了地主的女儿,当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胡永泉对刘强早有耳闻,从兰正和周云的闲谈中知道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好青年。但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每一个人的说法都代表着自己的感**彩。刘辉这样看待刘强,符合当前政治斗争的需要,做为领导,应该给予下属明确的表扬和支持。

胡永泉回到靠椅里,把茶杯端在手,示意刘辉自己倒水,又问:“刘军是你本家兄弟吧?”

刘辉点点头。

“刘强也是吧?而且比刘军还要近。”

刘辉站起来想辩解,胡永泉放下茶杯,边摆手边说:“我知道你想解释,没必要,你要领会我的意思。你能打破家族观念,敢于和本家兄弟进行斗争,证明你的政治觉悟是很高的,这种坚定的革命精神必须肯定。现在的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复杂,我们必须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用伟大的**思想武装头脑,铲除一切私心杂念。只要是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不利的人,不管是谁,就是亲爹也要斗争到底!”

受到表扬,刘辉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坚定性,他把烧家谱的事情着重提出来:“刘屯有个人叫老连长,想用一家子的关系拉拢我,还把家谱藏起来,我搜出要烧,他指着家谱上的人名糊弄我,说上面有我爷爷,我没听那一套,告诉他我姓朱,他们刘家的家谱上没有几个好东西。”

胡永泉脸上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刘辉没发觉,继续说:“那个刘强也和我套近乎,还假心假意地帮我盖房子,但革命者都是心明眼亮的人,他的那些阴谋诡计早就被我识破。这次抓刘军,刘qiangbao露了反动本性,和红卫兵对着干,还抓打分团领导,反动气焰极为嚣张。我这样打算,等处理完刘军,就把斗争的矛头转向刘强,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胡永泉点了头,刘辉认为这是领导的赞同,便试着提起周云:“公社院里贴满了大字报,怎么没几张周云的?”

胡永泉抬眼看刘辉,想说话又咽回去。刘辉知道领导之间关系复杂,便岔开话题:“您的大字报也不多。”

胡永泉说:“在这次伟大的革命运动中,每个无产阶级革命者,不但勇于革地主资产阶级的命,也要善于革自己的命。大字报是好事,要让人家贴,这是对革命干部的鞭策和关怀,每一位革命者都要正确对待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积极性,不能站在对立面。”

胡永泉说这些话,是有意引导刘辉把周云和红卫兵对抗的事情说出来。

从私人角度看,胡永泉和周云的关系很不错,他也没有坑害周云的念头。但是,当前的斗争异常激烈,公社内部产生派别,站到哪一边,不但关系到政治前途,甚至关系到生命安危,多了解一些公社干部的情况,以确定自己未来的政治走向。刘辉认识不到这一点,只觉得周云是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想求助胡永泉帮他搬掉。刘辉说:“周云可没有您这样的革命胸怀,他不但不支持红卫兵和革命群众,还明目张胆地和红卫兵作对。红卫兵发现老连长有历史问题,他硬说没有,和刘强一起阻拦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我们抓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军,又是他在关键时刻冒出来,耽误了时间,使阶级敌人得以自杀,使我们的斗争不能向纵深发展,给革命事业造成重大损失。”

和刘辉打了十几年交道,胡永泉非常了解他,知道刘辉的话里水份大,但还是愿意听他讲。

刘辉说:“你说周云到了什么份儿上?反革命分子刘军畏罪自杀,他不但不领人批判,还帮刘氏处理后事。刘氏撕打他,骂他,他不但不反抗,也不躲,还陪着流眼泪,他这样表现不要紧,却削弱了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斗志,使得满天红不得不把红卫兵撤走。”

胡永泉从刘辉嘴里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便问:“马向前既没文化,也没有历史问题,他怎么和红卫兵发生了冲突?”

刘辉问胡永泉:“您知道马向前是谁?”

胡永泉不以为然:“马向前就是马向前,刘屯小队打头的。”

“马向前是二倔子的儿子。”

“二倔子是谁?”

“你忘了?我们抓过他,给他上刑他还骂,骂我是带犊子,忘恩负义,骂你的话我就不学了。”

胡永泉两手摆弄茶杯,低头想,没想出二倔子的事。

对胡永泉来说,当时抓的坏人太多,打了谁,整死谁,根本无法想起。

刘辉说:“因为一个过河人淹死,我们怀疑二倔子是凶手,证据是他手里有被害人的包裹,就把他抓起来拷问。老家伙能抗刑,死也不认账,后来看他不行了,才把他放回村里,没几天就死了。”

经刘辉提醒,胡永泉脑海里出现一些印象:“是从刘屯抓过这么一个人,人命关天的事,二倔子应该吃枪子儿,怎么又放了呢?”

“有了证明人,那个人叫何荣普,外号叫拨浪头,他证明二倔子没到发案现场,被害人的包裹是二倔子从河里捞到的。被害人淹死的地方是刘屯的旧道上,而二倔子捡包裹的地方是在下游,刘屯的新道通过那。”

“是有那码事,那个证明人挺老实,我们一动鞭子他就堆,但那个人嘴挺硬,咬定的东西不松口,坚持说二倔子不会害人。”说到此,胡永泉突然大声问:“这些事马向前都知道?”

刘辉笑着摇头,摇得胡永泉阴险的表情逐渐消失。刘辉说:“有我们的强大压力,何荣普知道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怕我们反咬一口,说他举报二倔子,把责任推到他头上。他不敢、也不可能向二倔子的亲属解释清楚,只好认倒霉,默默忍受。”刘辉脸上露出奸笑,又说:“马文兄弟恨我们,但是他们没办法对付我们。他们有能力对付何荣普,矛头指向他,把一个替二倔子说话的证明人当成举报人,报复他,吓唬他,欺负他。”刘辉说:“挨饿那几年,咱们在刘屯升成份,谁都知道何荣普不够条件,马文、马荣坚持给他升为地主,我们也就顺水推舟,把何荣普打入反动阶级的行列。后来经兰正手甄别了,

可他老婆落到马文手里,马文不但和她睡觉,还打她骂她,故意败坏她。这次运动,他们借助我们的力量让她挂着破鞋游街。何荣普死的心都有,马文跟没事一样。”

“马文怎样对待你?”胡永泉这样问,是试探马文兄弟对他的仇恨程度,并提示刘辉:“斗争复杂,不可掉以轻心哪!”

多年的工作经验,使胡永泉变得非常老练,特别是在政治局面dongluan的情况下,他往往回避正面矛盾,而从侧面进攻,或者躲在幕后,指使他人去完成自己想做事情。

刘辉说:“还看不出咋样。”他瞅一眼低头想事的胡永泉,又说:“我这样认为,是狗改不了吃屎,马文兄弟和二倔子一样,没什么真本事。我是工作组长,上面有您给我撑着腰,他们不敢惹我。我到刘屯落户,他们还积极摁手印。如今马文的儿子马向东是我的部下,挺听话,表现得也很积极。”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永泉拿起茶杯又放下,对刘辉说:“革命是长期的,斗争是复杂的,我们要牢记伟大领袖**的谆谆教导,时刻保持革命警惕,千万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二倔子的死,像是有点冤,马文兄弟一定会记住这个仇,一旦我们落入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时兴这样一句话,叫做红旗一倒,人头落地,内涵深刻,内涵深刻啊!”

刘辉站起身,故意握紧拳头,以宣誓的模样说:“胡社长您放心,我刘辉在您的培养教育下,觉悟有了提高,我不会被刘屯的表面现象遮住眼睛,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随时准备和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进行斗争。对马文兄弟,我采取利用、斗争、使用和压制的原则,让他们对付刘强、刘占山还有刘占伍等一些顽固分子,又不能让他们太猖狂,把他们的敌对情绪和反动思想消灭在萌芽之中。”

胡永泉示意刘辉坐下,意味深长地说:“刘屯又多出个刘占伍,对你的工作很不利。公社要成立文攻武卫工作队,他要担任重要角色,你可不能小看他。”

刘辉也知道刘占伍不同寻常,凭自己的本事,没有和他抗衡的实力。和他靠在一起,又不知是不是胡副社长的意愿?刘辉不吭声,等待领导的指示。

胡永泉说:“公社内部也展开了斗争,连书记都列入打倒的行列。目前的情况看,还不知谁能坐稳第一把交椅,我们的工作要慎之又慎。你的工作虽然在基层,但是,和上面的工作紧紧地连在一起,特别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你要擦亮眼睛,认准正确的道路和路线,随时调整策略。至于具体工作,我建议你又要得罪刘占山,避免和刘占伍发生冲突,最好的方法是在背后制造矛盾,让马文那些人去弹弄他。用古语上的话,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来说叫革命策略,光靠一时冲动是干不好革命工作的。”

见刘辉洗耳恭听,胡永泉的情绪也在高涨,他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纠出一个历史上的富农分子,又挖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成绩是很大的,组织上肯定你的工作。但是,刘屯的阶级斗争远没有结束,对老连长、刘强、何荣普这样的人,只要你认为是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就坚决搬掉!周云吗?”胡永泉的态度缓和下来:“周云是刘屯人,沾亲带故的,村里事不能不涉及到他。他是转业干部,有一定的资历啊!”

刘辉倾听胡永泉的教导,认真领会领导的意图。在周云问题上,他觉得胡永泉副社长存有顾虑,便说:“周云勾结大地主刘有权,还和刘有权的闺女有过孩子,如果上纲上线,可以把他看成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是甘心为大地主效力的反动分子。”

胡永泉轻松地喝口茶,笑着说:“周云历史上的错误,组织是掌握的,人无完人哪!我们应该看主流。周云参加过解放战争,立过功,组织上不会忘记他。他在这次运动中摇摆,是革命干部不该有的表现。但是,革命组织要理解周云,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

胡永泉对周云的态度不明确,刘辉感到刚才的一番话跟没说一样。

胡永泉围着周云的问题转弯子,刘辉也不想纠缠,他指着脸上青紫的伤痕让胡永泉看,把话题转到马向前身上。

胡永泉问:“这是咋回事?”

“被马向前打的。”刘辉在领导面前装得很可怜,故意挤出两颗泪,带着哭腔说:“我正要抓反革命分子刘军,马向前从后面扑上来,抡起镐把,向我头上打。多亏我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连躲带塘,逃过了大祸,只是脸上受了伤。马向前下得是死手,说打死我后就到公社找你,一命抵两命。对马向前的反革命行为,我们坚决反击,只是这小子身强力大,又有刘强一伙帮凶,马文,马荣都是他的叔叔,我们几次行动,都没有成功。马向前还放出风,说我刘辉奈何不了他,就是您去,他也不怕!”

刘辉把被掐说成了被镐把打,这是他有意编造的谎言。他这样说,胡永泉不能小瞧他,还会达到让胡永泉抓人的目的。

胡永泉“忽”地站起身,把椅子推到一边,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

刘辉的话,胡永泉不全信,也不在乎马向前对他的仇恨。他绞尽脑汁,考虑用什么办法不让革命烈火烧到自己的头上。

对于当前的形势,胡永泉喜忧参半。喜得是公社两位主要领导都被红卫兵批斗,打倒后让他俩靠边站。不用夺权,也能登上书记或者社长的宝座,把那个可恨的“副”字头衔扔掉。忧的是红卫兵和造反派打起了夺权的大旗,虎视眈眈地盯着一把手的位置。真让那些孩子和一些好吃懒做的混混得势,不但“宝座”得不到,恐怕连自己的“副座”也会失掉。失去权力就失去一切,就会落到马向前或者其他仇人的手中,那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胡永泉转过身对刘辉说:“二倔子犯下严重的罪行,我们对他的处罚是恰当的,他儿子马向前应该为他爹的过错承担责任,我们用无产阶级人道主义对待他,没有追纠他,他应该感谢党,感谢**,感谢人民政府,感谢我们。这小子不知好歹,把我们对他的宽容当成仇恨,疯狂地进行报复,打伤工作组干部,对他这种反革命行径,必须严厉打击!”

胡永泉的话,让刘辉的腰板硬实了很多,敬听领导往下讲。而胡永泉的话锋就像触到坚硬的石头上,虽然挺着强硬的外表,却在一点点地往回缩:“要搁以往,我派几个治安员去,马向前手到擒来。现在官大了,权利变小喽!要抓人,还不如红卫兵和你们造反兵团方便。马向前必须抓,这个任务交给你们造反兵团。”

刘辉刚刚挺起的脊骨仿佛被抽掉精髓,既支撑不住身躯又很难弯曲,心里窝着火,又不敢往出发泄。他后悔来这里,搬不到援兵,还要接受一个棘手的任务。胡永泉不出面,抓马向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永泉好象看出刘辉的心情,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靠椅里,指着窗外说:“不知你看到没有,有些大字板也是针对我的。别人批判还好说,连老婆孩子也批判我,我挣钱养活他们,他们把我当成敌人。投身革命这么多年,还头一次接触到这种事,都把我搞糊涂了。还是革命格言说得好,亲不亲,线上分。现在看起来,真是说到点子上。一个战线上的同志,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革命事业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共命运,同生死,比儿女老婆还要亲哪!按理说,马向前打了你,我不能袖手旁观,可我实在抽不出力量来帮你,马向前的事情要靠你们自己解决。”看到刘辉一脸颓丧,胡永泉又说:“干革命嘛,困难总是有的,道路曲折,前途是光明的,我作为你的老领导,相信你能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把刘屯的革命运动进行到底。”胡永泉指示刘辉:“干革命要有轻有重,也叫抓重点带全面。你把别的工作先放一放,工作重心搁在马向前身上,集中全部力量对付他。先把他抓起来,然后整理罪名,狠狠批斗。如果他真的老实了,就给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报上来,我立刻批下去。如果不老实,把他送到文攻武卫工作队,这个机构正在筹备中,让马向前作第一个活靶子!”

刘辉面露难色,不吭声。胡永泉对他说:“我也知道马向前在刘屯有一定的根基,抓他有一定的困难。但是,这个人不抓是不行的,他的存在,不仅危及革命工作,也影响你的前途,甚至威胁你的生命!马向前不是抓不抓的问题,而是必须抓!”

胡永泉送走刘辉,同时又给他一些鼓励的话语,但刘辉像一个扎孔的气球,在领导面前还能挺硬起来,出了公社大院,他就瘪了下去。

刘辉怀着希望来找胡永泉,带着失望离开公社大院,不仅援兵没搬来,还接受一个让他难以完成的任务。马向前是块儿没有油水的硬骨头,胡永泉不想啃,随手扔给他。

刘辉来到新曙光汽车站,没有大客车,连等车的人也没有。雨后的阳光更毒,照得热气腾腾升起,烤得刘辉心里烦躁。他离开车站,无精打采地顺小路往家走,临近村口时,看见一个孤单的老妇在坟地烧纸。刘辉转过身,向坟地迈了几步,又停下。

坟地里隆起一座新丘,烧纸的是刘氏,她披散稀疏的白发,边烧纸边往坟上捧土。炙热的阳光不但吸干她皱纹灰土中的水份,也把她的眼泪吸干,微微颤动的头上,不仅往下掉干结的泥渣,也在掉干结的眼眵。烧完纸,刘氏趴在坟上,头朝下,往坟里看。她不放心,不知道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刘军到地下是否安宁。

刘军死,做为造反兵团的团长刘辉并没有就此罢休,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送给他,让他带进坟墓。

村里人都觉得刘军冤屈,他摆弄戏匣子不是为了里通外国,凭他病恹恹的体格,也不可能通到外国去。戏匣子跑过台,也跑到了莫斯科,刘军都及时让它跑回来了,并没把莫斯科的反动言论传播出去。另外,说他畏罪自杀也很牵强,刘军就是不翻到地上摔死,他也没几天活头,不应算自绝于人民。

人们虽然为刘军愤不平,但也没几个敢和刘辉理论。刘军闭了眼,永远失去争辩的权力,刘辉说他是现行反革命,就等于刘军默认。

马向前不听邪,他说刘辉给的反革命帽子不管用,还说那天打得轻,如果两手掐得紧一点儿,刘辉就见到阎王爷,他就不会再呆在刘屯祸害人。马向前明目张胆地和刘辉对着干,倒让刘辉的疯狂气势收敛一些。

刘军选择往地上掉,是他结束生命的最好办法,他并不是厌恶这个世界,而是觉得在这个世上活得太痛苦,如果这个痛苦让他自己承受那还好,他的痛苦还要扩展到母亲身上,扩展到所有的亲人。他知道另一个世界很恐惧,冰冷得让他生畏,但他还是急速地走进那个世界,迈步前他是这样想:“我走了,母亲会少一些灾难,最起码刘辉不会因为我而难为她。”

刘军想错了,刘辉并没有因为本家兄弟的死而动怜悯之心,更是变本加厉,给死去的刘军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年迈的刘氏在瞬间变成了反属。

刘氏没有通知外地的女儿,不单是时间不够用,更重要的原因是怕女儿看到家里的局面。

身着反属身份的刘氏,在处理刘军尸体的问题上又和红卫兵发生冲突,小叔子“老连长”也明确反对她。

刘军没媳妇,更谈不上留有后人,按当地的习俗,这样的人死后不能进祖坟。有没有科学依据,谁也拿不准。老黑和贾半仙都是村里的殡葬权威,他俩的说法也不一致。老黑说没后人的这枝断了香火,让他在祖坟里占个窝,影响别人的后人来祭祀,如果纸钱不带他的份儿,他心里一定不平衡,在阴间打起来,影响后人的前程。贾半仙不这样认为,她说:“老仙儿告诉我,像刘军这样的人,死后会成为孤魂,孤魂喜欢游荡,进祖坟也得出来,就是不出来,也得被先人驱赶。他把哪位先人拉出去一起游荡,这位先人就要绝户。”

老黑和贾半仙都被红卫兵监控,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迷信思想,都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样说,人们把他俩的话做为参考。

“老连长”对这事很认真,坚决不让刘军入祖坟,并提出:把尸体在河滩上用树枝烧了,就地深埋。

“老连长”的父母为了多子多福,给他起名叫小连子,意思是多生连生,孩子是生了不少,都扔到了乱坟岗子,活下来的只有他和哥哥小双子。村里怪他爹起的名字不吉利,小双子是指俩,多了保不住,让老二怎么往下连也白搭。要说哥俩平平安安也算不错,哥哥在青壮时期又撒手人寰,抛下孤儿寡母。好歹看着孩子长大,这小双子唯一的香火又断了。“老连长”自己家也不可心,老婆养了五个孩子,四个是丫头,这一枝只是一个男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但“老连长”自己承受不了,更觉得对不起祖宗。

刘氏不认为儿子会走掉,他是到地下去找父亲,那爷俩等着她,他们会团聚。她说不让刘军进祖坟,就烂在这个屋子里,她守着儿子,让小双子来接她娘俩。“老连长”和刘氏都是刘军的亲人,他俩僵持,别人无法插手,连队长吴有金和刘奇都无能无力。天气热,尸体发出腐臭味儿,来吊唁的人们都很着急。

村里有红卫兵和造反兵团,他们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把处理刘军尸体上升到政治高度。刘军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应该死无葬身之地,别说不能进祖坟,南岗子也不让埋,抛尸荒野!

周云站出来说话:“我们无产阶级,也要讲人道主义,抛尸是资产阶级行为,无产阶级不提倡!”周云很悲伤,也显得很激动:“我说话不背人,也不怕你们怎么想,我和刘氏是有点儿亲戚,啊,对了,就是有亲戚也动摇不了我的革命立场,这叫向情向不了理。事情明摆着,我是这样看,刘军是不是反革命还得两说着,给一个人定为反革命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提议,刘军怎样处理还是听他妈的,进不进祖坟,刘氏说了算。不过嘛,对了,他叔叔说话也很重要。”周云并不是和稀泥,他特意强调:“刘军他妈说话排第一,他叔叔第二。”

满天红把周云的话学给刘辉,马向东敲边鼓:“你和刘军一个祖坟,里面埋着你爹,把一个反革命分子埋进去,影响可不好。”

刘辉瞪一眼马向东,想发火又压下去,他说:“现在周云说话还管用,我们不必顶撞他,刘军埋哪不埋哪,和我们没关系,从我个人角度看,更没关系。我是朱家人,谈不上和他一个祖坟。”

“刘军可是我们划定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满天红不满意刘辉的态度,她说:“把他埋进刘家祖坟,从客观上壮大了刘氏家族的反动势力。”

在这个满脑子革命理论的女红卫兵面前,刘辉显露出政治上的成熟,他笑了笑说:“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阶级斗争取得丰硕成果,全国各地喜报频传,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又传来胜利喜讯,有些地方对坟地进行了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死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坟头高矮不一样,从高向低排列,按阶级划分。对革命有贡献的人,他们先人的坟头最显赫,然后是贫雇农,其次是下中农、中农。上中农不好分,主要看他们后人的表现,也可以划入中农行列,也可以划归富农。富农和地主、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都一样,统统排在一起,上北下南,把他们埋在南边,给贫下中农垫脚。”刘辉看出满天红和马向东都对坟地革命感兴趣,他又说:“这个革命经验非常好,我们也要学过来。至于刘军吗,他刘家埋哪咱先不管,反正也要挪坟,到时候让他和地富反坏右呆在一起。目前,我们的任务还很重,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和我们对着干的阶级敌人还没绳之以法,我们必须把主要精力转移过来,让刘家自己去处理刘军的后事。”

“老连长”不让刘军进祖坟,刘氏没有办法,只好让尸体在屋里放着。周云拉来兰正调解,说不通,他指示刘强想办法。

刘强去做“老连长”的工作,被“老连长”骂了出来:“小兔崽子,你也这么混?别忘了,祖坟里也有你的祖宗,以后我不消停,你也消停不了!”

“老连长”从心里佩服和喜欢这个本家侄子,觉得自己骂得有些重,又把刘强喊进屋,语重心长地说:“刘军是我亲侄,我不是无情无义,他死了,我们还得顾活人,把他埋进去,如果真应了贾半仙的话,我就是罪人,对不起儿女,对不起你们,也对不住祖宗。”

刘强心想:“你口口声声说顾活人,刘氏不是活人?不让刘军进祖坟,刘氏还能活吗?”但这话不能和“老连长”直说,把他激怒,事情更难办。

刘强去求助贾半仙。

贾半仙没给刘强好脸色,她说:“你刘强神鬼不怕,哪个老仙儿也帮不了你。”

刘强笑了笑,对贾半仙说:“婶子,我知道你的处境不好,但是,你的心很善良。我想老仙儿的心也是善良的,你把这事跟老仙儿好好说,老仙儿一定能想出好办法。”

贾半仙笑一下,转过脸说:“等一下,我看还能不能找到老仙儿?”约半刻钟时间,贾半仙突然转过脸:“行了,老仙儿答应帮你,但这事不能声张,只是你知,我知,老连长知,多一个人知道就不灵验,出现后果你们刘家自己承担。”

其实贾半仙没有什么高招,也就是用迷信的方式破解迷信。方法很简单,在小双子的坟和刘家祖坟间挖一道小沟,里面撒上草木灰,她说:“这条线是阎王爷确定的,刘军的魂不可逾越,刘家的先人不会受到孤魂的困扰。”贾半仙还告诉“老连长”:“老仙儿的话要立即执行,不能耽误,还不能把老仙儿的话传出去。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老仙儿的视线之中,谁违背老仙儿的意愿,谁没有好果子吃。”

“老连长”同意让刘军入祖坟,刘强立刻行动,把刘氏的旧木框腾出来装刘军,草草地埋了。

刘军下葬时没让刘氏去,人们撤回来,刘氏去了坟地。她用手往坟上抓土,让儿子的房盖厚重一些。她把值钱的东西换成烧纸,让儿子有钱花。他觉得儿子太苦了,在阴间应该改善一下生活。眼泪干了,她把鼻涕抹在坟上,让儿子记住,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她不让儿子保佑她,而是让儿子把困难告诉她,世上办不到,儿子就早点儿把她叫走。她趴在坟上往里看,能看到儿子。儿子不是病得起不来炕的反革命,而是举着奖状的强壮青年。

她弓着身,从小花筐里拿出两个鸡蛋,这是准备给刘军吃的,刘军吃不下,把它带到坟地。她用手在坟上抠了坑,把鸡蛋埋进去,要起身,又把它扒出来,颤着手磕碎,放进坑里,用手把坑抹平。刘氏扭过身,提过一只芦花鸡,解开绑它的绳,轻轻放在坟顶上。芦花鸡不愿离开,刘氏用手轰,然后抓起土,有气无力地向母鸡扬过去。

她想离开,又依依不舍,她不知道儿子还缺什么,只要知道,她会想尽办法满足他。走出几步,她骂起了小双子,只骂两句,好象听见刘军呼唤,四下看,没见人影。

微风吹过,青草起伏,麦浪滚滚,燕子在天空翻飞,虫子在草中鸣叫,一段悲痛的歌声,伴送刘氏艰难的脚步。

母爱真,母爱深,

无私无畏是母亲,

母亲为儿遮风寒,

母亲为儿送甘霖,

母亲把儿托在世,

母亲把儿育成人。

母爱真,母爱深,

无怨无悔是母亲,

母亲为儿承屈辱,

母亲把儿驮在身,

母亲拉扯儿走路,

母亲教儿做强人。

母爱真,母爱深,

不舍不弃是母亲,

儿得幸福娘欢笑,

儿受委屈娘痛心,

儿病床前娘陪伴,

就怕相送黑发人。

母爱真,母爱深,

不屈不挠是母亲,

糠菜苦果娘饱月复,

省得甘甜慰亲人,

弓身曲体追日月,

娘用心血铸灵魂。

刘氏放走芦花鸡是当地祭祀亡人的习俗,谁抓到归谁。刘辉看到,想抓回家炖肉吃,却见马向前领着社员从麦田里走出来,他急忙躲进树丛。

一行人来到坟地,连拉带拖劝走了刘氏。

刘辉从树丛里钻出来,看着马向前的背影嘀咕:“胡永泉给了任务,马向前必须抓!”

可怎么抓法,让他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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