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八十七

作者 : 老工农

八十七

梁大叔叫梁泗水,出生在山东省一个贫穷的村庄里,三岁失去父亲,是母亲靠勤劳的双手把他和两个姐姐拉扯大。由于家里穷,两个姐姐早嫁,梁泗水十三岁那年就下了关东,落脚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清河煤矿当小工。

曲祥俊和梁泗水是同乡,家境比梁泗水强得多,有几亩薄田,由母亲和哥哥来侍弄,父亲在外打工,一家人勉强维持生活。曲祥俊没放过猪,也没放过牛,甚至连基本的农活都干不好,下巴上的伤是被井下的石头磕的,和地主的儿子无关。他十岁那年进了一个鼓乐队,哪家死人,就跟到哪家混吃喝。

日本人统治下的清河煤矿,矿工分成等级,劳工最凄惨,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以征国兵的名义抓来的,老百姓称为国兵漏,当初,孙广斌如果不被刘宏达要回去,也会送到煤矿里。劳工们在井下挖煤,每天从事十几小时的高强度劳动,有日本军人和中国监工用刺刀和皮鞭看管,被打死打伤是家常便饭。劳工们升井后被驱赶到大席棚子里,地上铺着草,天气冷就挤在一起取暖,起来后常看到身边有冻僵的死尸。日本人搞大东亚共荣,鼓吹忠于天皇,号召和强迫满洲国良民支持圣战。日本人吃大米,劳工们吃的是橡子面,常有没饿死的人就被扔到东南面的秃山上,稍有反抗者被送到训导所旁边的狼狗圈。

梁泗水是自愿来到煤矿的,和当时的在职职工一个待遇,监工们不怕他们逃跑,就不用皮鞭和刺刀管制,他们可以领到微薄的工资,有的人还要养家糊口。当然,大多数矿工是成不了家的,想女人就到东窑地去找,霍二屁指的逛窑子人群就是他们,行李换麻袋片的也是这部分人。也有的男人想留后,他们去找有男人的女人,交出所有积蓄和破旧的行李卷儿,帮人家干活,在一起睡觉,这就是当时矿区流行的拉帮套。有的矿工在农村有家,想在煤矿挣几个铜板回去治几亩田地,实践证明,没有一个人能办到。

梁泗水还不懂得置办田亩,只想挣点儿钱养活苦难中挣扎的母亲,由于年纪小,他给监工提矿灯,小心谨慎,很多次躲过日本人和监工拳脚。

监工是日本人的打手,相当于被异族驯化的狼狗,他们对主子摇头摆尾,对同胞异常凶狠,被矿工们称做假洋鬼子。这些人从日本人那里得到好处,都能娶妻生子,有的还有外室。他们逛窑子不去东窑地,而是坐摩电车去欢乐园,欢乐园是清河市最大的休闲场所,那里有歌舞厅、洗头房、影剧院,还有男女同浴的澡堂子。

煤矿里还有一个重要群体,被人们称作“特殊工人”,他们和劳工们干一样的重活,待遇不一样,由荷枪实弹的武士道军人看管。他们能吃饱,挨饿就集体闹事。他们住大房子,冬天冻不着。

梁泗水没地方住,在大房子里和特殊工人一起挤,大房子外是铁丝网,特殊工人只许集体出进。梁泗水是小孩,日本看守不怎么在意他,他在大房子里住了三年,和看守和监工混得挺熟,特殊工人也很喜欢他。

有一位特殊工人有文化,是特殊工人的头儿,梁泗水称他大眼镜。大眼镜长得单薄,却军人气派十足,他教梁泗水认识自己的名字,教梁泗水认识“中国人”,还说日本人是东洋小鬼子,中华民族是个不屈的民族,一定能把东洋人打回老家去。有一次,监工殴打劳工,大眼镜路见不平,夺下监工的皮鞭,日本看守要抓他,激起众怒。妥协后的看守怀恨在心,扬言要把大眼镜喂狼狗,并且加强了对他的监视。

大眼镜和外面通着信,信件都是梁泗水送出去,交往中,梁泗水取得大眼镜的信任,他也从大眼镜身上体验到啥叫正义,啥叫善良,啥叫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

这一年,日本人更加疯狂,他们烧村并屯,群杀无辜,血洗寨落,制造出惨无人道的万人坑。清河矿区,附近山上的白骨压着白骨,大量失去劳动能力的劳工被拖进狼狗圈。对特殊工人的管制也在加强,由严厉变得残酷。矿工们起来反抗,时有监工在井下被人砸死,也有日本看守突然失踪。

大房子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几乎每个人都做好了拼命和牺牲的准备。大眼镜郑重告诉梁泗水:“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军队的战俘,互相间也动过干戈,但我们都是中国人,民族的灾难让我们牢牢地站在一起。现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这些热血男儿要和敌人做最后的斗争!”

大眼镜说这里的环境很复杂,也很危险,让梁泗水尽快离开清河市。梁泗水不舍得离开大眼镜,要参加特殊工人对小日本的斗争。大眼镜说:“斗争是流血的,很可能全部牺牲,你还是个孩子,又没当过兵,没有战斗经验,不能做无畏的牺牲品。”

梁泗水要求大眼镜领着特殊工人逃走。

大眼镜摇着头说:“根本办不到。日本宪兵把矿山封锁的像铁桶,带翅的鸟都飞不出去。”他还说:“你是个孩子,和监工混得熟,日本人也不会太在意你。你既不是劳工,也不是特殊工人,有条件溜出去。”大眼镜催促梁泗水:“赶快走,不要拖延。”

梁泗水流下眼泪,哭着说:“眼镜大哥,我从小来矿山,多亏你照顾我,我离不开你,我舍不得走!”

“离不开也得离!”大眼镜的态度异常强硬,仿佛训斥不愿上战场的士兵。看到梁泗水一脸委屈,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背抹把泪,动情地对梁泗水说:“我们这些人都准备赴死,不会有活着出去的,赶快逃命吧!希望你记住我们,记住有个疼你的眼镜大哥,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你要回清河矿来看看。”

梁泗水去了鞍山,在钢铁厂当了天车工,一直干到当兵那一年。

这期间,他几次回山东老家,把挣的工钱都交给老娘。

梁泗水租住在一个女房东的平房里,这家靠往外租房为生,有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院内都是出租的房间。女房东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最小,也是青春年华。梁泗水在这家住得久,常常帮房东干些粗活和零活,深得女房东喜爱,便把女儿许配给他。

内战期间,guomindang来征兵,让女房东在两个儿子中出一个上前线。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宽裕的环境中长大,又都娶妻生子,没一个敢去冒枪林弹雨。亲哥俩互相推,梁泗水出面解围,他顶替当了guomindang中央军。中央军向北开跋,被八路军兜过来围剿,梁泗水还没来得及试枪,就改为人民解放军的编制。长官们投诚有功,比原来的官职还大,他的属下官职不改,梁泗水仍然是一个扛步枪的士兵。整编后的部队归四野,肃清残敌后开始南下,南下的日子不轻松,梁泗水的两脚满是泡。

梁泗水打过四平,围过沈阳,攻过锦州,一直随部队解放北平。他作战勇猛,敢于冲锋,奇怪的是没挨上一颗枪子儿,勋章没少得,却没有一块可以炫耀的疤痕。后来梁泗水总结作战经验,说往前冲是保存自己的最好方式。他的话对不对,除高智慧的批判者,和抓小尾巴的别有用心者去研究,当时的军事专家不考证。

北平和平解放后,四野进行休整,稍有空闲的梁泗水要回家探母,部队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给了半月的假期。

回家后的梁泗水看到一个农村姑娘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告诉他,这是给他娶的媳妇。梁泗水细打量,觉得这个村姑长得太土,脸蛋像永远长不开的花骨朵。

母亲说,寄回家的钱都没动,全用在给他娶媳妇上。这个姑娘爹妈死得早,跟哥嫂过活太艰辛,受不了嫂子气,愿意出嫁。经过媒人介绍,送过彩礼,明媒正娶进的家。母亲对儿媳很满意,夸她吃苦耐劳,夸她勤快节俭,夸她懂得孝顺。

梁泗水拿这个姑娘和鞍山的妻子相对比,村姑和城里的女人相差太悬殊。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不答应,说退亲不是梁家人能干出的事,好赖也得让他和媳妇住在一起。

梁泗水看不上新媳妇,新媳妇好象不往心里去,他合衣蜷在墙角,新媳妇坐守孤灯,他趴在炕头儿睡觉,新媳妇倚在炕稍合眼。半月的假期转眼就到,梁泗水要归队,新媳妇把他送到村头。他往前走,新媳妇在后面跟,他轰新媳妇回去,新媳妇一步三回头。梁泗水走出很远,回头望,望见新媳妇蹲在地上哭。

赶到北平,他所在部队已经南下。如果梁泗水通过组织寻找,革命队伍不会扔下他,可他偏偏想到远在东北的妻子,又辗转到了鞍山。

鞍山解放,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没收买办资本,保护民族资本,也对一些资本家进行月兑胎换骨式的改造。一切都变了样,梁泗水丈母娘的房子分给劳苦大众,全家人不知下落。他向熟人和朋友打听,都说现在乱糟糟,他丈母娘和他妻子都是资产阶级,死活不定,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她们,跟大海捞针一样难。梁泗水无心留下来,回老家和新媳妇过上了日子。他的平静日子刚过上一年,妻子和妻子姑姑寻地址找上门,见他重新成了家,妻子连口水都没喝就离开家门。梁泗水追出去解释,被母亲挡回来。妻子回头告诉他,他俩已经有了儿子。

梁泗水在家乡的土地上耕耘,却向往异乡的城市,和媳妇在一个枕头上睡觉,心里念叨鞍山的妻儿。又过了一年,他以外出做工挣钱为借口,又一次返回鞍山。

鞍山是新中国钢铁基地,翻身做主的工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建设它,到处飘扬着红旗,到处是劳动号子,他重新当上天车工,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劳动之中。

梁泗水仍然打听妻子的下落,好心的工友都劝他,让他月兑离地主资产阶级家庭,让他努力工作,图以后有个好前程。梁泗水不认可,说不能因妻子的成份不好而抛弃她。一位以前的老工友偷偷告诉他:“你妻子好象勾上了男人,你找她也没用。”梁泗水说:“不管为啥事,我也要见她一面,因为是我对不起她。”

老工友显得无可奈何,慢慢地说:“她是不可能见你的!”

“女乃女乃日!”这句口头语是他儿时从大人嘴里学来的,多年不用,现在重捡起来,是觉得说出这样的口头语能减轻心中的痛苦。说完“女乃女乃日”,梁泗水又加上句:“狗日的龟孙就怨我自己。”

梁泗水仍然认为妻子是亲人,在亲人身边又不让见面实在太痛苦。他离开鞍山,去了清河煤矿,在矿里打听大眼镜的下落。

矿里换了新人,没有人清楚伪满时期的事情,只听说有一次大暴动,给日本人一个沉重的打击,暴动者的下场更惨,没有人躲过日本关东军的机枪口。

梁泗水留在清河煤矿开拓区,住进职工宿舍。宿舍是日本人留下的圈儿楼式建筑,水泥砖混结构,有暖气,居住舒适,当时住着日本人的家属,现在住着翻了身的独身矿工。梁泗水常到大房子里去看,在大眼镜住过的地方肃立默哀。大房子里住的都是老工人,他们只知道有过大暴动,不知道大眼镜是什么人。

后来,梁泗水又去过两次鞍山,和妻子在咫尺间却未曾谋面。这两次不是前妻不见他,而是梁泗水觉得无颜面对。

三年困难时期过后,梁泗水回老家接来家属。母亲过世,来到清河矿区的是他媳妇和三个幼小的孩子。

接来家眷的梁泗水和曲祥俊搭上邻居,两人又是老乡,两家走得很近。

文化大革命给曲祥俊带来施展才华的机会,由背诵**语录崭露头角,到诉苦有功当上专职宣传员,他成了矿里的名人,也走上事业的巅峰。梁泗水耿直,劝人的话也不拐弯,对曲祥俊说:“你当个通风员多好,工作也不累,扯那个干啥?女乃女乃日,我就看不惯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撒起谎比吃面条还顺溜。”

曲祥俊敬重梁泗水,也知道这个老乡清楚他的底细,他也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也知道当通风员省心,可领导非让咱整这个,你不整试试?弄不好连通风员的饭碗都被打碎。”

梁泗水问:“你没上过学堂,怎么把事情编得那么完全?”

“哪是我编的?是领导让干事们给咱整现成的,背熟了,再加点盐酱,表情生动一些,人们就爱听了。”

“我看没人爱听,只不过应付差事。”

“谁不是应付差事?领导让你怎样讲,你不走样就行,到哪个单位讲,都能吃到肥肉,领导跟着去,伙食差不了。开始我也不想干这个,干常了也就习惯,女乃女乃日,比下井吃的强多了。”

梁泗水问:“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幂着良心吗?”

“啥叫幂良心?我只是诉诉苦,讲的坏人都是虚构的,就是真人,也早就去见阎王了。整人的人才是幂良心,我不干那种事。”

梁泗水觉得曲祥俊说得有道理,他用眼泪换点儿好吃的也不算过份,比吕希元那种人强得多。梁泗水跟所有的工人一样,知道吕希元靠老婆起家,也知道吕希元是整人的能手,虽然吕希元当上开拓区的副书记,梁泗水还是把他当成狗屎,时时躲着他。可梁泗水万万没想到,吕希元会主动找上门儿,要交给梁泗水一个别人想干又捞不到手的美差。

吕希元把梁泗水叫到主任办公室,阴沉着长脸说:“你知道我找你干啥吗?”

梁泗水拽把椅子放在吕希元斜对面,坐稳后说:“我是一个只会搬石头的小工人,猜不透吕书记的心思。”

吕希元说:“小工人?称自己是小工人,那是极其错误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工人的形象非常高大,当个工人好啊!”

梁泗水想:“少跟我玩嘴皮子把戏,你愿意当工人?何苦把老婆让给别人睡!”他看一眼吕希元,发现吕希元长脸上掠过一丝笑,但很快被阴险的严肃所掩盖。梁泗水说:“吕书记,我不会犯啥错误吧?如果说错啥,你就批评指正,我知错就改。”

吕希元的长脸上终于挂上笑,但笑得非常勉强,使人生出难受的感觉。他说:“人无完人,都会有错误,凭你的态度,领导也不会打棍子的。我这个人做了多年的领导工作,从来没抓过别人的小尾巴。当然,当领导的必须坚持组织原则,对危害组织,危害领导形象,危害社会主义,危害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言行,我是决不放过!对隐藏在工人阶级内部的阶级敌人要坚决打击!”

吕希元用一堆空话表明他既是正人君子又不失组织原则,而梁泗水心里的反应很简单:“女乃女乃日,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吕希元说:“今天找你来,不是让你检讨错误,而是交给你一项重要的革命工作。”

“我是大老粗,没文化,重要的工作干不了。”

“不要谦虚,过于谦虚就是虚伪,让我说,是不想接受革命工作。”

梁泗水说:“只要我能干,我就接受。”

“好,好!”吕希元把长脸往上拉了拉,大声说:“虽然我以前不大了解你,今天看出是个痛快人,是一个干革命的好料。”

梁泗水理解吕希元所说的革命不是批判就是打人,这些事他干不了,并做了推月兑的准备,用恳求的语气说:“吕书记,我还是到井下去,抓革命、促生产。别看我体格不粗壮,搬石头不差谁。”他伸出胳膊让吕希元看:“我这人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不适合在领导身边做事。”

吕希元把长脸放下来,态度变得严厉:“革命工作不分井上井下,干革命不能挑肥拣瘦。”

“吕书记,我不敢挑肥拣瘦,有啥工作你就安排,我一定完成。”

“让你参加开拓区的忆苦思甜宣传队,干这活你该满意吧?”

出乎吕希元的意外,梁泗水用“我干不了”来答对他。

吕希元绕着圈儿,做了很多铺垫后才把美差讲出来,意在让梁泗水震惊和感激,然后俯首听命,没想到这个山东倔汉不买他的帐。吕希元在心中形成整治梁泗水的想法,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说:“你自小失去父亲,生活很苦,这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是地主资产阶级造成的,应该讲出来,传给后人,让子孙万代不要忘记过去,不能让无产阶级受剥削、受欺压的历史重演。”他还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知道伟大领袖给我们带来的幸福,才能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才能使我们的幸福生活天长日久。”

梁泗水问:“吕书记,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做为领导,应该关心每一位职工。”吕希元觉得梁泗水不相信他的革命高调,又说:“一些情况是你的老乡曲祥俊提供的。”

“这个曲祥俊,也想把我拉上他的路。”梁泗水在心里埋怨老乡,但他深知曲祥俊不是恶意。梁泗水想:“在一些人眼里,被领导看中,留在井上耍嘴皮子要比下井搬石头强百倍,工资照拿,还能混到好吃的。他哪知人的经历不同,对人生所持的态度不同,让我揭开自己的疮疤混饭吃,就等于往自己的伤口上抹盐!”他对吕希元说:“我的过去不算很苦,和曲祥俊差得多。”

“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吕希元先讲了两条口号式的革命哲理,又用大帽子压人:“每个革命者都有痛苦的历史,忘掉过去就等于背叛,我希望你还是把穷苦的过去讲给后人,不要做背叛革命的反动派!”

梁泗水从学步起,母亲就教他学会坚强,摔倒了必须自己爬起来。母亲用单薄的身体支撑着四口之家,用勤劳的双手挣得糠菜糊口,用顽强战胜困苦,用善良感动乡亲,在揭不开锅时,没少得到亲邻的帮助。母亲对学话的儿子说:“命运是老天给的,顽强的人不能在厄运前屈服,贫穷靠自己改变,吃饭靠双手换取,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母亲一生辛苦,没给梁泗水留下财产,但母亲把顽强和正派传给儿子,使梁泗水养成和善又不畏qiangbao的性格。

他对吕希元说:“我幼年很苦,但我记不清,只记得闯关东。我十三岁来到清河矿,还不如讲讲矿上的事。”

“记不清不要紧,我派人帮你整理,你只要照着讲就行。矿上的事更要讲,那是伪满时期吧?讲讲guomindang和日本人互相勾结,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

“小日本侵略中国,霸占煤矿,欺压矿工,中国人要牢牢记在心中。但我更要讲的是中国人的反抗,讲他们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讲特殊工人,讲他们的代表大眼镜。”

吕希元入矿后听说过特殊工人的事,也知道这些人敢于反抗日本人,但他更知道特殊工人历史复杂,不能把他们定为先进的无产阶级。吕希元说:“要讲就讲劳工,树立劳工的光辉形象。讲劳工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纷纷加入地下党,和侵略者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至于那些特殊工人,上级还没给出定论,你不要随便讲。”

梁泗水说:“我和特殊工人住在一个大房子,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把我当亲弟弟看待。特别是大眼镜,是我在清河市最亲的人。”

“大眼镜是谁?”

“大眼镜是大房子里特殊工人的领袖,带头和日本人斗争。监工欺负劳工,他挺身而出,解救了劳工,也让侵略者看到,中国人的腰板不都是让弯就弯的。”

吕希元沉着脸看梁泗水,梁泗水也明白吕希元对他的话很不满,他不想得罪领导,又不想违心地让领导高兴,只好把目光投向别处,表示出对领导的顺从。

吕希元的长脸往上提了提,也没掩饰住阴险的表情,他说:“特殊工人的前身,有的是guomindang军人,有的是军阀,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你说他们好,是站错了立场,可要考虑应付的政治责任。还有,你称大眼镜是领袖,那是反动言论!我们都知道,伟大领袖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梁泗水没想到吕希元会用这么大的帽子来压他,让他把特殊工人在历史上抹掉。可梁泗水是个重情义的人,私人感情把他的政治觉悟降低到吕希元认为敌我不分的程度,他不顾领导的感受,贸然把心里话说给有着汉奸血统的驴脸人:“在当时,敢于和日本人斗争的人,都是有骨气的人,不管他们以前干了啥,以前为哪个党效力,他们不给强盗当狗!他们发动了暴动,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中国人不是外国人的奴隶!”

“你这是为地主资产阶级歌功颂德!”吕希元被激怒,长脸哆嗦着,大声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次暴动是我们党领导的,不是什么特殊工人!”

此时,梁泗水把话拉回来还赶趟儿,可他不想当知时务的俊杰。大眼镜的身影离不开他的记忆,大眼镜说的话让他永记心中,梁泗水说:“大眼镜在暴动前告诉我,说新中国成立后让人们不要忘记他,他向往新中国,他应该是八路军的人。”

“是八路军又咋样?好样的应该战死沙场,你听过八女投江的故事吧,女人都能舍身求义,他一个大男人甘当战俘,这是叛徒行为!叛徒是什么?是阶级敌人,和走资派刘邓陶一路货色。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吕希元越说越生气,指着梁泗水的鼻子说:“让你忆苦思甜,是领导信任你,给你光明前途,你不该拿私人感情对抗阶级斗争!我今天明确告诉你,你要参加忆苦思甜宣传队,就要按我的要求讲,不然,你就回井下搬石头!”

如果世上人都按领导的要求去做,一切都变得顺畅。如果世上人都会看领导的眼色行事,和谐社会中就少有人遭受磨难。可梁泗水不懂得“如果”,又不惧权贵,还习惯感情用事,说出的话非常难听:“我认为贫苦不值得炫耀,当奴才也不是光荣。”

对于梁泗水激进得近乎反动的言论,吕希元认为不值得批评和反驳,骂了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话,变得很平静,把梁泗水打发下井,又把侯胜找来。

区革委会没有侯胜的职位,吕希元让他在掘进队挂个支部委员的虚衔,仍然月兑产,在区里搞政治工作。吕希元把他找来,是让他调查梁泗水的历史问题。

对于吕希元来说,他是开拓区无产阶级政权的真正代表,每一个顶撞他的人,都是和无产阶级作对,放过这些人,就是对革命工作的失职。梁泗水不但顶撞他,还有明显的蔑视行为,这样的人,一定有重大的政治污点和复杂的历史问题,侯胜政治觉悟高,一定会搞出让他满意的材料。

侯胜接过任务后,先调出梁泗水的档案,接着走访了所有熟悉梁泗水的人,包括梁泗水的老乡曲祥俊。为了把材料做得可靠,侯胜两走山东,还特意去了一趟鞍山,虽然在鞍山扑了空,所整的材料也足足装满一个档案袋。他把材料交给吕希元,吕希元看后非常满意,托着长脸说:“我说他有历史问题,他就有历史问题,我说他对社会不满,就能拿到可靠证据,让我说对了吧!”吕希元把材料推给侯胜:“这样办,你再把材料整理一下,然后办梁泗水的学习班,让齐运生协助你。最好再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把鲁卫军从忆苦思甜队换下来,让他去一趟鞍山。梁泗水在鞍山的问题最复杂,必须搞清楚。”

头一天的学习班不理想,梁泗水表现很强硬,侯胜让他看外调材料,梁泗水说他不认字。

第二天,齐运生要动粗,梁泗水也不服软,他说只要不被打死,找机会去抄仇人的家,浇上汽油,点上一把火,把狗日的全烧了!侯胜知道他整的材料有时效性,形势一变,里面虚假的东西就站不住脚。他告诉齐运生先不要动手打,等鲁卫军把鞍山的材料拿回来再做定夺。

鲁卫军清楚吕希元让他去鞍山的目的,不单是整梁泗水的黑材料,而是有意支走他,吕希元去他家过夜。

由于吕希元长期占有韩叶青,鲁卫军对家风的传统观念变得模糊,有人背后指责他戴绿帽子,他装做听不见。每当看见韩青叶在吕希元面前耍娇,他心里也发酸,甚至酸得不想吃饭。想到吕希元阴毒的长脸,他的背后就冒凉风。鲁卫军转变思维,在凉风过后想到吕希元给他带来的好处,渐渐地,头脑中形成这样一个观点:“老婆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给领导送个人情,吕主任掌握开拓区的命运,说句话够我跑半年。”

吕希元让他去鞍山调查梁泗水,鲁卫军不着急,都是熟套子,还想多混几天差旅费。对吕希元去他家睡觉的事,他反应得很麻木:“反正睡一宿也是睡,睡多了也不搭啥,韩青叶还是韩青叶,她要高兴了,还会用好吃的为我洗尘。”

鲁卫军迟迟不归,梁泗水软硬不吃,侯胜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有积极分子来报告,说梁泗水和家人带着行李去了火车站,侯胜的心立刻轻松。

侯胜这样想,梁泗水是携家逃跑,从客观上帮了他的大忙,他可以请示吕希元是抓还是不抓。如果抓,可以用梁泗水逃避无产阶级专政来治罪,实施什么样的刑罚都不为过。如果不抓,也不是他侯胜的责任。

让侯胜意外的是,梁泗水送走家属后又主动回到学习班。

回到学习班的梁泗水像一匹无法驯服的烈马,直截和侯胜、齐运生叫板,说自己一点儿错误也没有,还说是好马咱们到外边溜,你把我打死,算我没能耐,打不死我就杀你全家。

侯胜是靠智慧整人,贪生怕死,齐运生外强中干,也是欺软怕硬的人,看出梁泗水送走家属是为了回来拼命,这两人谁也不敢再当学习班的“导师”,共同站到吕希元的办公桌前等待指示。

吕希元原以为给一个搬石头的普通工人挂一块反革命牌子很容易,没想到梁泗水是块硬石头。要想打下梁泗水的嚣张气焰,必须果断行动,以矿群专的名义逮捕梁泗水,实施皮鞭加凉水式的特殊专政。这件事,他可以做主,但吕希元多个心眼儿,怕敢于玩儿命的山东棒子翻过身来报复他。为了转移矛盾,也为了把梁泗水的问题做成死案,他以决定后的口气请示对面桌上的总支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郑老本,让郑老本拿出处理梁泗水的具体意见。

郑老本说:“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梁泗水是掘进工人,搬石头是他的本职工作,在他的问题没查清之前,不能送群专队,立刻回井下干活。”

郑老本的一番话,使梁泗水从劫难中逃月兑。

吕希元在不希望鲁卫军回来的心态中盼着鲁卫军回来,而鲁卫军带回的材料让他大失所望。

梁泗水把家属送回山东老家后住进独身二宿舍,跟刘宏达一个房间。他知道刘宏达也是受吕希元pohai,并知道刘宏达的保长问题是天大的冤枉。

后来,梁泗水从曲祥俊嘴里得知,吕希元想把他送进矿里的群专队,是郑老本救了他。梁泗水把吕希元、侯胜恨得咬牙切齿,也恨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报答郑老本的救命之恩。

梁大叔对刘喜说:“狗日的孙胜才,害拨你爸爸,一半天儿要开批斗大会,你爸爸要挨打。女乃女乃日,这些龟孙子都是狗娘养的,没冤没仇,他们也下得了黑手,你还是个孩子,那种场面你看不了。现在你爸爸关押在大房子里,你把饭送过去就回宿舍呆着,呆不住就去溜车板儿,只要不出电车站台,八分钱可以坐一天。”

关进大房子的人罪行较轻,多是结案的四类分子、右派、牛鬼蛇神,还有一些人划分不清、称作阶级异己的分子。罪重者仍然羁押在教育科,他们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或是对抗革命领导的顽固分子。刑讯室又增加一个,教育科每天都传出痛苦的哀号声。

刘宏达的保长身份已经定案,他也低头认罪,不思平反,吕希元也没必要再折磨他,便让他回到井下促生产,如果不开大会,升井后还可以洗个热水澡,享受吃饭、睡觉的基本权利。开大会,他上台陪绑,偶尔挨几下钢丝鞭,挺一挺也就过去。

孙胜才诉苦中说的话,本意是讨好革委会主任吕希元,却差一点儿把救命恩人刘宏达送进地狱。

侯胜和齐运生把刘宏达押送到教育科,群专队的人没查出刘宏达的新罪,便以监舍紧张为理由没有收留。刘宏达被推进大房子,这里半夜不提审,还可以让家人送饭。

梁大叔用细粮票从宿舍食堂买了馒头,还特意买了一份两毛五分钱的胡萝卜炒白菜,肉汤盖帽。这是食堂里最好的菜,工人们平常不舍得买。

梁大叔让刘喜把饭菜送到大房子里。

到大房子送饭的还有两名少女,一位是牛思草的女儿牛丽,另一位是郑晓杰。郑晓杰是郑老本的大闺女,她来这里不是给亲人送饭,而是陪伴胆小的同学。

两位少女觉得往大房子送饭的半大小子很特别,他不但穿得破,而且脏,家做的布鞋被顶破,大脚趾露在外边,脚上没袜子,脚脖子一层黑皴。

刘喜从两位少女身边走过时,少女不但躲而且讥笑,牛丽小声告诉同伴儿:“他是一个小老倒子。”

这话被刘喜听见,知道“老倒子”是骂人话,他非常生气,走回来瞪着牛丽嘻笑,吓得两位少女转身跑,跑出几步后,她俩又掉转身,牛丽对刘喜说:“你不用怪笑,没人怕你,小老倒子,神经病。”郑晓杰用手拉同伴儿,小声说:“他没惹咱,你逗侍他干啥?看这小子笑呵呵的挺老实。”

刘喜蹲,做出捡石头的样子,郑晓杰赶忙拉着牛丽跑。牛丽以为农村的孩子不敢在城里逞凶,回过头大声喊:“小老倒子,没见过世面,你知道她是谁?”牛丽指着郑晓杰对刘喜说:“她爸是革委会主任,要抓你,就像抓一只小鸡。”

刘喜抓起拳头大的石头砸过去,不是打牛丽,而是对着郑晓杰。听说她爸是革委会主任,刘喜把郑晓杰当成吕希元的女儿。

石头从郑晓杰身边落地,郑晓杰没胆怯,而是转身走向刘喜,质问他:“我没惹着你,你为啥用石头打我?”

“你爹是坏蛋!”

报复坏蛋的儿女是刘喜惯用的手段,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打出前要让对方听明白:“吕希元专门祸害无辜,他不能有好下场!你是他的种,先让你尝尝石头。”就在刘喜的石头即将出手时,牛丽大声喊:“她不是吕希元的闺女,她叫郑晓杰,她爹外号叫郑老本。”

刘喜手中的石头掉在脚面上,没感觉疼。他认真打量对面的少女:

郑晓杰单眼皮,顺着眼,目光温和又透着倔强。

她指着刘喜的脚说:“你的脚砸出血。”

“你管不着!”刘喜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他想:“郑老本是个好人,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好人的闺女。”刘喜把怒气发向牛丽:“瞅你那个奸样,你爹准不是好东西,说不定是吕希元的同伙。”

“她爸爸也在蹲牛棚,我俩是给他送饭的。”郑晓杰说:“他不是吕希元的同伙,而是被吕希元批斗的牛校长。”

“牛思草?”刘喜小声嘟囔:“我上次来就看见他挨斗,这老家伙被斗得太久了!”

刘喜见牛丽抹眼泪,把骂他“老倒子”的话一笔勾销。抬脚往回走,才感觉脚疼得难以迈步。他笑嘻嘻地念着“不疼不疼就不疼”,没管多大事,挺着回宿舍吃了饭,又要去看批斗会。

革委会发出简报,说牛思草的女儿经过教育站在革命这一边,反戈一击,要上台批判,并且对她的父母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刘喜怀疑反戈一击的人是牛丽。

批斗会上,刘宏达被推上台,两名打手站在左右,孙胜才提着钢丝鞭站在刘宏达的身后。

刘喜的心吊起来,没办法去解救父亲,他只有把怒火向心里烧。

响起了“向刘宏达讨还血债”的口号声。

刘宏达“还债”的方式很特别,低头弯腰,还要睁开眼,面对广大革命群众。

“讨债”的方式也很简单,钢丝鞭雨点般地落在刘宏达身上。

刘喜的嘻笑随鞭子的起落变化着,他的拳头握出了水。

吕希元非常清楚,刘宏达的“血债累累”,是孙胜才在诉苦会上的即兴发挥,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展示他的斗争成果和工作成绩,借此提升他的政治地位。他还想让鲁卫军去一趟刘屯外调,把刘宏达的问题进一步查清。让鲁卫军出差也关系到韩青叶,这一点鲁卫军明明白白。

上台批斗牛恩草的红卫兵是牛丽的姐姐牛杰,她穿着造反派送给她的旧军装,看得出,她对来之不易的装束很珍惜,这个留长辫的姑娘上台后还用手弹弹军装上的灰土。

牛恩草旁边陪绑的还有于慧贤,于慧贤已经不住牛棚,只有批斗牛恩草时,现把她从矿医院“请”来。

牛杰站在父母面前,照稿纸上写的字来揭发批判父母的反革命罪行,念着念着流了泪,数落父母时还激动得泣不成声。人们发现,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立场不够坚定,怀着复杂的心情听她把批斗稿读完。

口号声响起:“打倒牛恩草!牛恩草是反党、fanshehui主义,反**思想的反革命分子!……”

有人给牛杰送上钢丝鞭,催促她往父母头上打。牛杰举起,鞭子落到牛恩草身上,她也倒在台前。

台下有人哭,刘喜看见是牛丽。

郑晓杰陪她落泪,连拉带拽把牛丽拖走。

几天以后,刘宏达从大房子里解放出来,刘喜也结束了往大房子送饭的差事,他怀着对吕希元、马文等人的刻骨仇恨回到刘屯。

路过大柳树时,天已经变黑,借着星光看到有黑影向大草垛走来,鬼鬼祟祟,不像是好人。

刘喜躲在淹死鬼的坟后观察,见两个人靠近大草垛。再近一些,他认出是二哥,另一位是马向东的媳妇。

仇恨中的刘喜把马向东的媳妇看成坏东西,他想把钻草垛的两个人吓唬走,又怕二哥踢他腚根脚。

刘喜离开,嘻笑着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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