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他还是那么固执,不肯轻易认输,“孤和你在这里等攸侯喜的援军赶过来,只要三天。周军被大雪耽搁正好是个机会,我们都会相安无事的。妲己,你相信我!”
“这里……”我苦涩笑着张望周遭,“你从建鹿台那天就已经悄悄造好这条密道了吧?真是有先见之明。”
“有先见之明的不是孤,是孤的先祖成汤。”
我的笑容凝固,看他的眼神不禁疑惑。
“我祖成汤灭有夏,开创殷商帝国,当然忘不了这江山是怎么来的。他害怕后人重蹈覆辙,遗诏里有言,后世帝王都要在宫里设有这样的密道和密室,以备不时之需。”说着竟勾唇自嘲一抹,“很可笑是不是?好像他知道有朝一日殷商会葬送掉一样……”
这算是笑话吗?怎么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自盘庚迁都朝歌以来就开始建造了,我殷商多少任国主不断扩建才有了今天的成效……”他感慨着走到墙角,抚摩石壁唏嘘短叹,“只可惜孤没有继承他们的遗志,若是孤能沿着他们铺好的路开凿下去,此时的密道一定可以打通了连到城外,那样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你一语双关,说的既是这密道,又暗含你自悔未能效仿先贤将祖宗留下的社稷发扬光大,反使它落入敌人之手。是你自负,自认为此生不会有用得着密道的时候,所以你懒得再去动它,却不曾想天偏要对你开这样的玩笑,如今后悔为时已晚。
“这天下,曾经成汤的天下,却不是你的天下……”我轻声碎语,啼笑皆非不知所云,“红颜误国……呵……呵呵……红颜误国啊……”
历史重演了。成汤,你一定想不到,你倾尽心血割舍挚爱换来的殷商,结局竟和被你覆灭的夏王朝如出一辙,多么讽刺!
“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我微愣,突然开不了口。
余光里他一步一怔向我走近,直到他温热的手心抚上侧脸,我都没敢抬头看他炽热的眼眸:“告诉孤,孤之所以会为了你一败涂地,是不是前世欠你的,今生要来偿还?是因果报应,在劫难逃……”
“或许吧……”我忽然变得那么无所谓,答案是什么都好,“焰煌,你真不该认识我……”
“孤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前世是焰煌的时候我明知道你会恨我,但仍可以不顾你的感受灭你全族,为什么今生做了凡人却非要受制于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不想你不开心。”
“是啊……不是有很多人把你我比作夏桀和妺喜么?”我挤出难看的笑容,“如果你不是那么笨,早看出我是红颜祸水会害你亡国,你可以趁早杀了我,就不会有今天了。”
“那如果可以,你问问夏桀,若他知道妺喜会害他失去有夏,会不会杀她?”
他的反问堵得我无言反驳,毕竟夏桀对妺喜的情,我是知道的。
“前车之鉴,孤又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
刺耳的,是他肆意的嘲弄。
“你知道么?孤听说过一种传闻,是关于祖上成汤的。”他情不自禁轻笑起来,是想掩饰某些微妙的困窘,“有人说他其实并没有我们后世所想那么英雄气概,他是为了和夏桀争妺喜才起兵造反的。”
“哦?”我装模作样故作稀奇,实际心里想说的是,你竟然也知道这件事?
“是孤执迷不悟?孤为什么觉得成汤其实比夏桀还愚蠢?如果传言是真的,如果他真的爱妺喜,又何必在赢得天下之后将她处死?”他愈发不像是在就事论事,他嘲讽的话里似乎暗指了别的什么人,“用心爱女人的血换得天下太平,他做了最蠢最笨的决定!”
“你又怎么会懂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目光黯淡,我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之解释的到底是成汤,还是某人。
“孤相信成汤即使在功成名就之后心里依然是空的,自以为得到了一切,妺喜却成了他心里永无法弥补的缺憾。”他深情执住我的双手似倾诉衷肠,“孤虽然是他的后人,但他的错误孤绝不重犯。”
“是,成汤的错你没犯,但总有人会犯。”我抽回手转身眸色怅然,仿佛想望穿那道坚硬的石壁,“而那个人,他已经到了……”
帝辛,你不懂成汤杀妺喜是因为被她的幻颜法欺骗了,他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误杀了妺喜,并非他愿意这么做。而如今,姬发对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我和他都已经没得选。
命运对我们更加残酷,我感觉到了,那正在步步逼近我的,是超越死亡超越恐惧,一切美好幻想灰飞烟灭的绝望。
“孤会阻止他的。”他一万分肯定和认真地揽住我双臂,“孤会在他进入这座王宫之前带你走!”
“可是……”
话未说完整,密室之外响起了一阵骚动,就在我们上方。帝辛随即用手势打住我,蹿回墙角贴着石壁侧耳听,神色蓦然变得凝重,我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姜丞相有令,一定要将妖女搜出来!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来的跟我走!”
“周军怎么这时候进宫了……”帝辛顿时紧张如弓上弦,看得出内心的慌乱。
“是姜子牙的意思。”心里再明澈不过,纵使姬发想拖延又能拖到几时,姜子牙他绝对没那耐心。
“算算日子攸侯喜的军队明天才会到,我们只要在明日之前藏好不被他们发现,等攸侯喜到了孤再想办法联络他。”
“不必了。”我拒绝他的好意,他为我做的打算我并不稀罕,“他们要找的是我,和你无关的。”
“你想做什么!”他敏感地斥住我。
“我出去,你留下。”我很从容地说完这些话,面不改色,“你留在这里等援军吧。”
他扯住我的手腕,力气惊人:“难道你想出去送死?”
“我若不死,死的会是他。”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外面的危险,但非去不可,“该是我的迟早要面对,要他死我做不到。”
“那要你死孤就能做到吗!”他越握越紧根本不想松开,“你不许去!哪里都不许去!”
“是天意要你把狐魄给我,是天意要我代替你去承受姬发那一剑,天意难违,你又何必强求?”命盘不会因任何人的阻止而停转,他的命令在我听来已是苍白。
“你真的心甘情愿为他死吗?”
他问这句的时候,我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台阶。
显而易见的回答我也不想再说了,只给他一缕如释重负的笑:“今日一别,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既然命里注定你不必死,好好做个凡人吧。”
他低着头走近面前,我以为他还想阻拦我,他却伸手挑起我垂落肩头的一绺发丝握在手心:“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漓澈,所以想死以求解月兑,但是至少它可以证明,你的身体里流的还是雪狐的血。”
语毕,他俯首嘴唇轻轻碰触我的银发,那么珍惜。
“傻瓜,该好好活着的是你。”
他出人意料地一推,我毫无防备跌倒在地,更见他迅雷不及冲上台阶,触到机关打开了入口。
“你……”我惶恐地瞪住他,不敢猜他的用意。
“你不是非死不可,只是不忍心看他死。就由我代你下手,给你活命的机会。”说着他已经跃出了密室,从上俯视我,“如果我这一走回不来了,你要保重,等着攸侯喜打开密室放你出去。”
“不……”眼看着他在外动了什么,入口一点一点阖上了,我满心恐惧挣扎地扑过去,却不及那石门的速度,阻隔住我看他的视线,一丝缝隙都不留。
“你别去伤害姬发……”声嘶力竭地哀求他,却听不到他的回应,只有毅然远去的脚步声。
我发疯地乱按石壁上的机关,却怎么也打不开。这石门,从内关上从内开,在外关上就只能从外面打开。心急拍打着石门,手心生疼,可是迟迟无人听到。
拍久了,也累了。我瘫软地倚靠石壁,神情呆滞。
难道真要我长此以往等下去?
帝辛去找姬发了,想最后一搏,他要死在剑下的是姬发,这样我就不必死了。可是帝辛终究太看轻我们的感情,没了姬发,我怎会独活?
我愈发担心起姬发的安危,就算他可以躲过帝辛毒手,他找不到我,他依然逃不过神剑的邪气。
怎么办……我得出去……
耗尽了所有力气,我的手已拍不动石壁,却恍然听到,除自己心跳和呼吸之外,那若有似无,依稀有天籁穿墙而来的歌声。
这歌……引得我心弦颤抖,是雪狐,母后教我的,狐族女子都会唱的那支……
“千年,轮回,情爱痴缠,有因无果。若想试炼圆满,就该懂得取舍。”
是谁在和我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
惊慌失措里,一片光亮自头顶泻入密室,顿时亮如白昼,石门居然打开了?
离开密室的我,恍恍惚惚走出祭台,仿佛有双手拉着我,要将我牵引去某个地方。
这里还未有周军涉及的足迹,当我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正身处太庙中央的仙殿之外,抬首望见高傲耸立的女娲神像,瞬间明了,和我说话,为我打开石门带我来此的,正是她。
“夏神说,只有我修满最后的一生,我的修行才算完整。可是我修炼千年为何?是想和天璇再续前缘,我并非贪恋仙位,我不是想做个神仙……”
面对那尊面容极像我的石像,止不住泪水蔓延,我相信,我的哭诉我的委屈她可以听到。
“神与妖,是不是真的不可以相爱……”双腿绵软无力跪在了神仙面前,忘了去拭干的泪滴打湿了蒲团,“娘娘,这真的……是我们的结果……”
她不回答,她只是个安静的神像。
该走的路,不要回头。该舍的情,莫须留恋。
我想我明白了。
这银丝胜雪,锦绣年华,只叹一声……
谁应了谁的劫,谁又变成谁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