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学库,既是宫中安放群书的地方,也是太傅为王室子弟教授课业的学堂。
竖列成排的书架,姬旦穿行其中,时而立足于下,取下一卷地象文志翻阅沉思,是想为东都选出一处最适宜的城址早做勾画。
诵儿独坐书案,笔一丢百无聊赖地发起呆来。四下张望时忽瞧见门外蹦进来一只蛐蛐儿,弹弹跳跳地没两下子就到了蒲团附近,真叫诵儿眼前一亮。探头望望正自顾忙碌的四叔,认准了他看不见自己,顿时喜上眉梢。
一次不经意的抬头,透过书架缝隙窥得正堂本该端坐习字的侄儿,此时居然猫着腰身不知被地上何物吸去了专注。
还真是个不自觉的顽童,这才刚转身走开不消一刻,没人盯着,念书的心思就不在了。姬旦牵一牵嘴角的无奈,心下有了办法。
“凡诸嫡子立国君者,必取贤才,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姬旦手握地志却装模作样地念起训文,文不对题意在提醒那个玩心难泯的稚子,“教世子必以礼乐。乐以修内,礼以修外,礼乐齐修发形于外,使其坐有定性学有所成,是故恭敬而温文……”
谁料诵儿正醉心逗弄地上的蛐蛐儿,哪里听得见四叔在念什么,更不觉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已渐至身旁。
“坐有定性——学有所成——”伴随复念时故意拖长的腔调,一片阴影如同乌云般,渐渐笼上那蹲地戏虫的小身子。
诵儿终于意识到了,蓦然回神却被谁的胳膊一把揽住了脑袋,头顶是四叔变了语速佯装严厉的问责:“太子殿下你的温文品性哪里去啦?”
“唔……四叔……”被迫和心爱的蛐蛐儿分开,小家伙埋怨极了,把侧脸埋在四叔的大手掌里百般摩挲,一心只想挣月兑那道从天而降的束缚,“诵儿看这么久的书好累,就让我小玩儿一下么……”
“快坐好!把刚才殿里四叔给你讲解世子三诫的话默书出来,少一句都别想玩!”姬旦才不吃他这套,拽住他不费吹灰之力,任他再如何不安分还是轻轻松松就被架回了位上,“下次再被你父王一问三不知,别指望四叔再帮你!”
◎◎◎◎◎◎
◎◎◎◎◎◎
族谱在桌角无声搁着,就像是一根刺扎疼了眼眸。是紧张过头还是欲盖弥彰,邑姜又岂会看不出是他心虚使然?她自是知情识趣的人,不说破,只任千愁万绪沉淀于心。
我承认你手的动作很快,也隐藏得很好,但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所要遮盖的,无非是卷册上“苏氏族谱”的字样。其实你若无此举我反而不会过分猜测你借苏家的族谱有何用意,可是你藏了,就是有意逃避。无论我再多体贴,再多关怀,我这颗炽热的心都被你拒之千里……
“听说陛下要在东方建都,也拟下诏令,要加封一批王室宗亲入主东方,陛下能不能……”她难以启齿,做了多久的挣扎才把心底最真实的来意倾吐,抬眼时水光涟涟满目哀凉,“邑姜求陛下趁此机会为我父亲令选一处封邑,齐地距离宗周实在太偏远了,我爹年事已高,这一走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姬发心头一凛,她终于还是说出这些话了。从分封之后便掀起的风言风语铺天盖地,不可能吹不尽她的耳朵,她必是和她父亲一个想法,觉得是自己薄待了姜氏。果真不出所料,她平常表现得再大度,在这件事上也不会放弃争取。
“君无戏言,既定的旨意可以随便更改?”心里愈渐生起厌意,姬发淡漠望着她,反问的眼神凝如霜冷,“况且今后每年立春各国诸侯都会入京朝宗,你们父女想见并不难。”
“可是陛下……”邑姜自知在他面前说话没什么分量,竟不知已到了这般人微言轻的地步,哀求着声音也变得哽咽,“臣妾自幼丧母,缘见先王之前那段凄苦日子一直都是爹抚养我长大的,虽然臣妾现在地位尊贵,身边有陛下、有诵儿还有太后,可是我爹,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看他垂暮之年还要踏上孤旅,老来无依的,臣妾真的很舍不得……”
姬发移开了双眼,无心再看她动机明显的,欲用楚楚哀色将他感化的痴心妄想:“邑姜,你之所以能做王后,是因为你的德行当之无愧是全天下女子的典范,但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之所以能做王后,只是因为她适合,而并不是出于他的感情和眷顾。
他是想这么说吧?
她咬唇忍气吞声,待他话似冰刀在心上划出凛冽的刮痕:“你的权责,只能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犹如被一箭穿心得怔懵,原来他想说的话,比自己设想的还要残酷千万倍。
“不管是孤现在坐在国君的位子上,还是将来换我们的诵儿来坐。”眉目如峰岿然不动的神色,他就那般背对她坐着,把看似忠告却决绝犹胜警告的字句倾数撒落,“政界,关乎国家盛衰的决策大计,你最好都不要干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