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她轻抬手掌等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细碎羽屑,触指冰凉。时已非冬日,白雪为何而来?
“母后你要带我去哪里……”
曾记当年朝歌城,苍雪染鹿台。她的手被母亲生生拉去了云端,留下那个空冷的躯壳在他怀里。
“漓澈,我们不能再留在人世,终须去我们该去的地方。”母亲眼眸还是千年以前的清冽无瑕,只是目色哀伤,惋惜深藏,“跟母后走吧。”
“不……我放不下他……我不走……”一只手被母亲紧紧牵住,另一只扼住胸口也难忍心伤,她回望宫殿里悲痛欲绝的男人,顷刻泪如雨下,“我不走……”
“听母后的话,你与他缘分已尽无法回头,再多的留恋都是妄想。”母亲虽噙泪不忍,却违心加重手心的力气,“走吧……”
“我不要……”她欲挣月兑母亲的手重回他怀抱,她在云里朝他哭喊,声嘶力竭,“天璇……我在这里,你看看我!我在……天璇……”
可是,他听不见。
她已血洒鹿台香消玉殒,徒留残魂一缕,她撕心裂肺的哀嚎没有人能听见。
两世情劫,她如此痴心和执恋,那是被她爱入骨血的男人,于她有恩亦有情,她怎能狠心离去,留他在人世独受凄苦。她不能……
“精诚所至,水底可捞月,缘木亦可求鱼。”身后忽有平和的男声由远而至,手掌温热抚她肩头,“漓澈,你可以暂留人世,不过必须经过一场至难考验。”
她应声回头,抬起似水泪眸,水光里看到仙骨风流,今世渡她陟涉凡尘的恩师。
他望她目光深意直射入心:“一场属于天璇的考验。”
后来,他将她引至涂山,为她开始一段结局未知的等待。
“漓澈,你虽形消魂散,所幸本魄尚未殒碎。我将用我毕生灵力护住你残存的雪狐魄,但这只能维持有限的光景,数日、数月、数年……无法预测,一切都看天意和造化,能够帮你解月兑的只有天璇。”夏神留给她,这莫大的恩惠,终成她日夜煎熬唯一的寄托,“我也会指点他去寻找你狐族三灵为你重铸血肉之躯,如果他不负所望,你便可破茧重生。但在此之前你只能依靠他意念而存,若他意志消沉,你的狐魄也将凋零。”
以她的悟性自可将每句都听懂,只是仍会惶惶不安:“找到我狐族三灵是不是很难?”
“难。”夏神承认得那般笃定,“难在一个[心]字,有心之人必能乘风破浪,千山万水皆不能阻挡。”
“我愿信他!”她点着头颤落泪珠,“我愿像前世千年种下的鸢尾,在这里等他……”
这样的回答,夏神知道他可放心离开了。所以唇边绽开弧度,依稀晴光划破乌云,此后很久涂山都再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暖。
“要想天璇通过这场考验,你必须做到寸步不离涂山,中途也不可与他相见,除非他用至深的意念将你感召。”
周军回朝路经涂山那日,她谨遵答应夏神的承诺未曾现身,而是忍住万般不舍,在他走后才长伫梅花树下倾目远送。她多想,在他看到树下那只白狐时就与他相见,若非理智强缚,她必会开口唤他回望。
天璇,你为我种下最后一朵鸢尾,我看到了。
你对花诉情,说我们仍会相见,我听见了,也相信了。
所以后会有期。
愿你记得,昔年,涂山,狐缘。
鸢尾在这里,漓澈亦在这里。
“若你狐魄消殒之前仍无法等来天璇,你将不可再滞留凡尘,所有的牵念都会随你化为乌有。”
化为乌有……
她环顾周遭飘雪满山的空寂,嘴角凝上一丝苦笑,这场迟来的雪,会否是上天垂怜,让她在消逝前最后再看一眼她深爱的风景?
“漓漓澈水,天宫如璇。”
那是从多远之外传来的誓言,听在耳中恍然如梦。她惊心回眸,望见梅花尽头伫立的颀长身影,风姿潇洒如昨,是他……
他与她隔着一片鸢尾花海,两两相望:“璇星已来,漓水可在?”
这一问,让她心口不能自已地颤动。花海彼岸的身影是真是假?他的声音究竟是错觉还是清风……
第一世,他踏上涂山雪狐宫殿的废墟,她劫后余生,因为颤栗躲避而被他发现。他心生怜悯将她抱起,她狠狠咬了他。
仙界他不慎见她少女真身却不识雪狐,他叫她蕊宫仙子,她含羞不语。
他邀她并坐阑干赏星海,他参不破人世沧桑,却为她秋水紫眸倾了那颗高傲不羁的玲珑心。深吻缠绵外物尽忘,宁不知情动成痴,从此山盟海誓皆不枉。
第二世,她在冀州集市苦寻老师,他疏狂的笑声穿过人群被她听见,她转身寻觅,只一眼就被他唇边豪笑摄了心魂。
她负气出走攀上涂山,他追至悬崖将她紧拥入怀,信誓旦旦要娶她为妻,宁不知前世也在这里,他们早已认定彼此。
他携她浪迹天涯,却在涂山脚下结庐结发,结了厮守一生的荒唐。
他与人奉子成婚,她后知真相泪洒喜堂。如此背叛,她无法原谅,所以扯断衣袖只愿天涯相忘。宁不知,袖易断,情根却难断。
经年离梦落岐山,可堪凤凰比翼共翱翔。他欲留她独守,待他功成身退便携伊远走。她淡笑,旋身毅然赴朝歌,不辞宿命话凄凉。
神剑断了宿怨,也将她的名字葬于朝歌。弥留时欲似往日抚他鬓角,奈何力不从心,指未触,泪已凉。
鸢尾两岸遥相望,眸里已是泪影涟涟。旧时景尽数浮现眼帘,才知情深缘浅久别离,再相逢,往事犹可追。
“你说星海沧浪无绝衰,此情可待。”他说着,迈出一步走入花海。
她记得,前世在仙界化作真身与他私会,别时欲走难话别。她忍痛转身,他不舍,伸来一只手臂绕过后背牢牢圈住她的双肩,随之整个人靠上来下巴抵住她的肩背,贴着耳畔说情已深种不愿分离,她便凝望星海如是说过。
“你说愿倾一腔衷情,奢求我守你千年,彼时万物轮回沧海桑田,你必能携我之手羡鸳鸯。”他又言,人已走至花海中央。她仍是呆滞,却有泪溢出眼角潸然滑落。
她记得,他无奈将她送回凡尘,她言明身份,亲自揭穿隐瞒许久的谎言。他不怨她,只怨天意弄人,她便分璧为誓如是说过。
“你说鸢尾花开何如旧颜。”他说时,与她愈发近了。
她记得,她醉卧君怀就此长眠,他痛彻心扉,她便泪水茫茫如是说过。
“你说涂山的鸢尾还在为我而开,只要我一念尚存,你就会等我,若我无念,心成空,你便也无处可寻……”说出此句,他离她仅有一步之遥。
她亦记得,那是他功成名就后的一夜。他宿醉,借酒消愁,虚实间强烈的意念将她召唤,她才得以趁他微醺的醉意显出身形。他欲心死绝望,她便如是说过。
原来,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清楚地记得。
回神才知眸里泉眼决堤,脸上早无一处干涸。
“如今我来,只为寻你。”他的左手已将她牵执,而右手缓缓抚上她垂泪的脸颊,气息近在咫尺,“告诉我,你可被我寻到了?”
在他指尖触碰到她的一瞬,她的泪就已溃不成军,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伏在他坚毅的肩头如泣如诉:“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知道的……”
眼光凝成痴状,手轻抚她背上的丝缕银华,触感如旧,这是梦寐多久的念想?
此刻他反倒无话了,静静伫着任她拥紧,任她宣泪,任她哭诉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