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泽这才忙摇了下头,手持羽扇点着他笑道:“你呀,川弟,你把我想成何等心胸狭隘的人了?”说完起身走到他旁,亲切一拍他肩膀,大露深厚情谊道:“这么多年的历练,你虽已成为一代威震八方、万险不惊的武林盟主,可其实依然还是当年我初识的那个最喜打抱不平、直冲豪莽脾气的毛头小子而已。在我面前,你总易这般真情流露、突发急躁。”
秦川听到他这番亲厚的贴心话语,心头大感,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陶泽又转望向窗外,神飞往事道:“说实话,我倒真怀念少年时在江南度过的那段日子。那年我只身去到京城,游览秀景古迹,却不料缘遇阿楚,随之又与川弟交投,实可谓人生快事。你还记得吗川弟?有一天我们各拉着阿楚的一只柔荑小手,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上兴高采烈的奔游嬉闹,那天的天是那样的蓝,风是那样的轻,阿楚那张夏花般美丽烂漫的笑脸绽放在我们面前,她清脆的笑着,对你和我大喊:‘三哥!陶哥哥!我一辈子都要和你们在一起!’我永远都记得她那副真稚又娇俏的模样……”
秦川正听得深陷回忆,也是欢然神往,却听陶泽语态忽转、慨然一笑道:“当时我只以为与阿楚的那番不虞之交,乃是上天赐予我陶泽的美好奇缘,却原来造化弄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丘莫高也会在那时节来到京城,非但也能得天降之缘与阿楚结交,而且更与阿楚情愫深种。”
秦川听他语中流露自诮及萧落之意,急欲出言宽解,陶泽却已转头感叹道:“真是光阴似箭,一晃眼就过去二十多年啦。虽然我当年挚爱阿楚,可我尊重她自己的选择。我不喜欢丘莫高,只是觉得其人怪僻自大、不通人情,将来不能够好好的疼惜阿楚。如今早已事过境迁,你我都娶妻生子多年,川弟你看我已是两鬂现苍之人,心里还哪有什么‘恨’字?又从何谈起能记恨在剑洲身上呢?”
秦川早大悔失言,这时更是愧疚实深道:“陶兄勿需再多言解释,这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
陶泽忙道:“不川弟,你我知交多年,你的品性我还不清楚么?你这是关心则乱。”略停了一下又道:“我方才之所以迟迟不言,只是在思虑,江冠雄性格自负狂傲,大出常人。我与他虽早年相交,确实曾情谊深厚,可他后已贵为王爷多年,其性必然更是持恃增长,这一点你也应是有所了解的。我隐居山中,不过一介布衣闲流,他未必肯听我之言。”
秦川道:“此事之难我当然也早虑忖过。陶兄所虑倒还非我真正担忧之处,因为江冠雄乃是于患难中与陶兄相交,这种情谊最是真挚深厚,陶兄又是当世卓才高士,江冠雄目中无人,对你却能嘉佩喜服,一个人的地位再显贵、性格再狂傲,也是有自己亲重的真心朋友的,是以我测你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只是这件事若换成旁人应还好说,可难就难在是落在我秦家头上。
我秦家和江家的怨隙陶兄尽知,不过我仔细思量,我这代盟主与江冠雄这代王爷并未出现过正面冲突,他主要怀恨的还是我大哥秦峰,但我大哥当年对他就已可谓是忍痛割爱、极尽顾让,而今更已故逝多年,再大的怨恨也该搁一搁了。他再怎么说也是一代统领三军、战功赫赫强将豪杰,心胸应不致狭隘到还非要迁怒于下一代孩子身上的地步。
况且那雪晴郡主虽因一己私心而欺哄于剑洲,我却知江冠雄其实只有一个女儿,以往定是宠爱万分,不然一来不合人之骨肉天性,二来那郡主也不会那般娇纵任性。江冠雄再无戏言,对己唯一的女儿总不能就真的狠毒绝情,多半是由于一时盛怒才言行狠厉。郡主对我儿倾心委身、又已生子,就算江冠雄异人常想,对郡主无存半点父女亲情,全不顾念郡主幸福,也总不能将郡主一辈子都关在王府黑牢里吧?那不成话呀。如有陶兄你这位知交在旁劝说和解一番,晓以利弊、动之情理,他兴许就愿下此台阶,成全与上辈私怨无关的两个孩子的一桩好事。”
陶泽边听边忖,不住微微颔首。秦川却又深幽一叹道:“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己猜测,江冠雄性情心意究竟如何非我所能料定。前来求助于陶兄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若非关系剑洲一生幸福,我实不愿有扰陶兄清修,更不愿与江冠雄有此牵往。此事只要陶兄肯出面,做兄弟的就已感激不尽,而能不能达成,我早也深明,不过是尽人力而听天命罢了。”话到此便再无多言,沉怅忧思。
陶泽一抚他肩头,慰道:“川弟剖析有度、所言甚是。既然事已至此,你再多虑也是无意,当平心静待事态发展,等我行过力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秦川双目一亮,仰头一看他道:“陶兄之意,是肯答应帮我了?”
陶泽不由一笑道:“你应也早能明测得到,只要你开口,再难之事我也不会推拒。我一开始便无不允之心,只是在细思其间难处,以寻对策利于成事。不过此事难处正如你所虑,也无甚万全良策。明天一早我就走一趟平北王府,探探情况再做计较。”
秦川大喜起身,对他一抱双拳道:“那我就先在此谢过陶兄了。”陶泽一推他手道:“这种客气话休要再说。”又展颜一笑道:“川弟,你我兄弟经年未见,可得好好叙叙别后情事。来,坐下说话。”
秦川忙用力“嗯”了一声,与他复归座中。二人沐浴在窗外投入的明媚阳光下,畅兴交谈起来。
第二天夜色方褪,晨曦微露,陶泽便已起身出外,向秦川作别道:“川弟,此去也许会花费些时日。我自当尽速回返,你自在此处随意休憩或游览,好生相待,切勿焦躁妄动。”
秦川知他是因关重自己才这般警意叮嘱,忙道:“陶兄放心,我自是要一切皆等你回来再做举措,不会贸然行事。”说完见陶泽再无多话,便拱手相送。
陶泽骑上老仆早备好的青驴,悠然向山下行去。
秦川眼看他一人一骑,穿于绿野茂林间,形态潇洒闲逸,心中暗道:“所谓壮士骑马,逸士骑驴,陶兄虽文武兼修,在山中怡然自在多年,俨然已全似一位骚人墨客,竟没了半分我武林中人之相。”
又听他一路真性高发、清越朗吟:“爱山居,夏日长,抚苍松坐翠簟;南风不用蒲葵扇,放开短发迎朝爽,洗涤尘襟纳晚凉。竹方床,一枕清无汗;这是俺山中潇洒,怎恋他束带矜妆?”心中又一阵触动感慨;眼看他渐行渐远,消失无踪,一时怔望着前方苍苍莽莽的密林,暗想:“也不知剑洲和几个孩子们这些日子在家怎样?”不知不觉中,心神已飞回了遥遥京城……
忠正府内,夏盎从外回到居处,外屋的秦齐朝他一笑,向内呶呶嘴。
夏盎早看见芳玫坐在内室窗下书案旁,正捧着他夜里所写的文章聚精会神地看着,便摆手示意秦齐不要出声,悄悄走进,蹑足走到芳玫身后,暗自一笑,正欲吓她一跳,却忽听她已淡然道:“你回来啦?”
夏盎大是失趣,走到她面前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呵,什么也瞒不过,好没意思。”
芳玫一瞅他的样子,不由好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你不好好在房里温书,这大半天的上哪儿去啦?”
夏盎闻言,顿然肆意失规的侧臀坐于书案上,直凑近她笑道:“小姐,你这副口吻,活月兑月兑象我夏盎的娇妻!不如等秦伯父一回来,我就去向他恳请,将你许了给我吧。”
芳玫自和他结识以来的这些日子,已常与他一起相处,交往渐密,早知他惯喜无忌漫言,当下顺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嗔道:“你满嘴里胡说什么?我是想秋闱将至,恐你一时放纵荒疏学业,才过来督促督促你。这秋闱大试非同小可,就算你才学再高,稍有疏忽也甚有可能就会名落孙山。虽然人生在世也当具备能经受挫折、坚持不懈的毅力,但若只是因自己不谨之故而致大碍前程,那总归可惜不该。”说着又想起道:“噢,你的手可再没痛吧?”
她虽这样良苦警提、真意关切,夏盎却浑不理会,伸手在被她推过的地方一模,作态放到鼻间一嗅,一睨双目尽是戏谑笑色道:“好香呵!小姐,你如此关心我的功名前程,是不是怕做不成状元夫人呵?”
芳玫虽开朗大度、不拘小节,可见他如此散漫无度、一再妄戏,也由不得花容一沉、柳眉颦怒道:“我同你讲正经话,你却只顾贫嘴滥舌的混说,哪儿象个读书识礼之人?你愿怎样便怎样好了,我不再在这儿听你乱搅!”说完便站起欲走。
吓得夏盎慌忙从桌上跳下,拉住她正色道:“别走,小姐,我同你说笑来着。你看,我的手早好啦。”
芳玫侧身不理,夏盎退后一步,双手前拱,对着她深深一揖,大显恭态道:“小姐,晚生这厢赔礼啦。”
芳玫这才禁不住“扑哧”一声,转过身竖指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可也太狂了!每年这全国举朝有多少文秀才子参加秋试,能榜上有名都属不易,更何况要得那唯有一名的头魁状元,怕是比登天也易不上几分吧?你倒口口声声的好像那头名状元就非你莫属似的,真是大言不渐。这若是立军令状,我可早替你担忧死了。”
夏盎这时却再不与她调侃,双手一负,昂然正色道:“这个并非我自吹狂妄。小姐是京中武林世家出身,不熟一介文场之事。我师傅黄世炎别号‘竹坡居士’,乃是江南学界名宿、文流奇士,因生性淡泊、无意仕途而居隐于庐山竹坡开馆教学,只重培育后人。若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绝不虚夸为过;又极具慧眼、知人擅教。
我们‘竹林三子’是他门下才名最著的三名高足,我的两位师兄———分别出身金陵的蒋勤和南昌的白飘羽,都是赴京城大比一试便即高中卓出,各为祥治二十二年的状元和二十四年的探花郎。你说,我能输给齐名的他们吗?”
说着将她让入椅中,续道:“而且我师傅曾兴起评言,不论我性格利弊,单论文采,我尤在他二人之上。就算我不应为此评而沾沾自喜、深以为然,可我自己有多少文知才能自己总是最清楚的。讲起来小姐可能不懂,这文学是要讲究些天份的,很多时并非后天努力便能大成。那种天生的超常的事物感悟力和文字表述力是难以强求来的,而我非但具备这等文学天赋,又曾经多年寒窗苦读。
我师傅评述时曾说,蒋师兄满月复经纶、出口成章,靠得是勤奋扎实的学习,其文条理清晰、细致绵密,流畅自如、造诣深厚,然严谨的有点拘泥,缺乏新异变化;白师兄之文旨意鲜明,快逸利落,实是一代才华突出的人杰,如能再倾心钻研,成就必不可限量,但他却又专于武术,且喜之更甚,是以他天资再好,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总归有限,如此分心定然上的进益;我则是天性便爱注于文学的饱学擅辞之士,极具灵感、文思飞扬,著文精美奇妙、意味隽永,往往回环跌宕,潇放新奇,大有出人意表、感人至切之能。”
芳玫寸心不分、丝毫不厌的倾听完他这一大段才话,早也是满怀喜欢,抿嘴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恃才而傲了?”
夏盎这才复露戏色,摆袖学着戏里唱道:“投至得云雾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
芳玫又笑又嗔道:“你又耍贫了。”然后转过身复拿起案上适才看着的书文纸笺,一边又品阅,一边由不得衷心佩赞道:“不过你的文章写得可真好,读起来情辞并茂,连我这么个没多少文知的人都觉回香满口、余味无穷。从前家里的人皆说我能文擅武,我在外认识的文人又有限,可能也无卓才,也总一味赞我,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有些文学才能,而如今和你一相识,我方知自己真如井底之蛙、知识浅陋。”
夏盎得她称赞,大是欢喜,待得听完,又凑在她身后紧切道:“小姐,你一介闺阁女流,习得一身好武功,还能通晓文墨,已经实属难得了。而且你所著诗文确有功底,绝非你妄自匪薄的那般。”
芳玫转回身对他笑道:“你又哄我高兴。”随即想起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大半天都去哪儿了?”
夏淳道:“我刚才同你提到的那位蒋勤蒋师兄,现任当朝监察御史,我从庐山临行前家师命我带封信给他,只是我此番在花江受了这点伤,不愿被他见察到,又闲闲散散的一直拖到了今日,头前正是去他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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