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牧大师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几株无花的梅树枝,脸上隐隐透出无奈和一丝不愿追想的怔惘,“看来我不该回来。”
闻俊忍不住瞥他一眼,唇边的笑慢慢褪去,只余下嘴角的轻扯还留着,“还是我来说吧。”他定了定神,“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先帝见着一个能令之心动的女人,不择手段得到了而已。”
“怕不是这么简单吧?”谷溟熵冷笑一声,霍地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向闻俊,轻轻嗤笑一声,“朕的母妃到底是生是死?为何朕会是刘太妃抚养长大?又为何宫中之人从不向朕提起母妃,小时候,那些人看朕的目光躲躲闪闪,怎么,如今看来难道是怀疑朕并非父皇亲生?”他越说心中越是恼恨,不由的起身,在那石桌上重重拍下一掌,“混帐东西……”
轰的一声,那石桌顷刻间便塌了下去,那渐扬起的碎屑灰尘中,谷溟熵慢慢的抽回手,冷冷的看向屋内,随即敛眉走了进去。
“皇上……”闻俊有些慌张的要追进去,却被牧大师拉住了手,冲着他摇摇头,“皇上已经大了,知道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
“哼,你不知道皇上那个性子……”闻俊狠狠甩开他的手,脸上莫名的焦躁,“按着皇上的性子,玉京的天怕是会翻一翻。”说着便仍要急急的跟着进去,怎料牧大师已是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无声的叹息,“闻俊,不要去,这些年,我们都累了,就让他们去吧,该知道的知道,不该清楚的也清楚吧。”
闻俊的身子重重的一顿,眼中慢慢的透出恐惧和惊惶来,“容妃当时死的有多惨你也看到的,受宫中‘加官进爵’的刑罚而死,死后还被糟糠涂面,先帝当时见了,就已是不管我们的阻拦,冲到禁苑,将何起砸死,你说万一皇上知道,必定会与刘家有一场恶斗,到时可要置天下民生于何地啊……”
“他总会知道,那时候不管皇上要如何惩治,我们做臣子的都不该过多干涉,莫要忘了,伴君如伴虎。”牧大师无奈的叹了口气,箍住他腰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闻俊,皇上从小便与其他人不同,这个天下,也该是他的天下了,我们老了,就看他们如何翻云覆雨,难道这样不好吗?”闻俊一怔,掰着他环抱住自己腰的手蓦地一顿,随即已是无力的重重垂下。
(‘加官进爵’:宫中一种刑罚,专惩治犯有不可饶恕之罪的后妃。用麻绳将人的四肢缚住,然后用一张张湿了辣椒水的锦布一层层覆上人的脸,每上一层,都有人细细封住口鼻,让人不能呼吸,每加一层便是升一官,进一爵,直至人死亡。此种刑罚是后宫女子最不愿的刑罚之一,只因痛苦不堪,死也不痛快。“
“你怎么进来了?”管维乍见到出现在门口的那坨黑影,本以为是牧大师站在门边,并不进来,却不料那人一步步,步履沉重的走了过来,随即那一丝一毫熟悉的眉目也便一一显现出来,却是谷溟熵。
本已安静下来的何老夫人一见着他,眼里又现出了惊惶的神色,躺在床上的身子不住的瑟缩着,抖索着往着墙的里壁躲去。
“出去。”谷溟熵阴沉着一张脸,看也不看管维。凤目中的光芒略略一凝,管维笑的张扬,“我不。”
“朕命令你,出去……”他冷冷的转头,看向管维,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你敢抗旨?”
管维笑脸一僵,那样妖娆的凤目之中,已是尽数的冷漠和愤怒,他重重的低下头,嘴角上弯的弧度是涩涩的带着恼恨,“那么,管维遵旨。”说着,最后瞥了一眼何老夫人,他捏紧自己的拳,快速的退了出去。
“你知道些什么?”他一步一步走近何老夫人,“告诉朕。”
何老夫人发出一两声类似于呜咽的叫声,身子更贴近了墙壁一些。
“千锦夫人是谁?”终是知道这般逼她只会适得其反,谷溟熵略叹了口气,柔声问道,她刚才提到最多的,不是她的儿子何起,便是这个千锦夫人,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二十年前,却独独记得这个,让他心生疑虑。
“千锦夫人……”呜咽声中夹杂了怅惘的冥想,何老夫人慢慢停止了颤栗,她缓缓转过身来,怔怔看着谷溟熵,蓦地就哭出声来,“千锦夫人,我对不住你啊,我不是有意要把你孩子换走的……老身平生只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事啊……”
谷溟熵只觉得双眼一跳,忍不住爬上床向何老夫人靠近了一些,强自压抑着心中想要获知更多信息的冲动,他轻轻抚着她的背,用近乎温柔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换了孩子……”
“为什么?”何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两只无神的双眼直愣愣的看着谷溟熵,喃喃说道,“皇后娘娘说,萧翌晨这般忤逆皇上,终有一天会招致灭门之祸,她不想看着自己妹妹的孩子,成为刀下亡魂……”
“皇后娘娘?”谷溟熵心略略一动,那么便是现在的太后咯。他微微一笑,跪坐在何老夫人面前,道,“那么,千锦夫人是皇后的妹妹,跟何起又有何关系?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起儿?”何老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紧了谷溟熵的衣袖,脸上现出了惶急恐慌的表情,她
抓着他的衣摆,哭着央求,“起儿,不要进宫,你们说的娘都听到了,你不能听她们的话去陷害想容夫人啊,不能啊……”
“你说什么?”霎时间,谷溟熵只觉得心脏猛地一个收缩,全身的血液几乎就那么的凝聚在了一起,他狠狠的一把箍住了何老夫人的手臂,眼中的寒芒迸射,四处飞溅,“什么陷害,她们?她们是谁?你快说……”
“啊,起儿,你弄疼我了……”何老夫人的眉紧紧的皱起,她带着哭腔喊道,“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当初你能进太医院就是千锦夫人帮的忙,想容夫人在宫中也对你时时照拂,你怎么能害她们……”
一只手不住的锤打着自己的胸口,何老夫人神情激动,似是越说越是心寒,“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不孝子,就因为你几句话,想容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就要背负孽种的罪名,那个孩子本来就是皇上的,你为什么要胡说啊……”她不住的对着谷溟熵又掐又打,越哭越是大声,闻俊管维他们在屋外听到动静,忙疾步赶了进来,却看见谷溟熵跪坐在何老夫人面前,一动也不动任她锤打着,他的头微微低下,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婆婆。”管维冲上前去,极力的按住何老夫人的手,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那么安静的跪坐着的谷溟熵让他觉着心疼和心惧。
“皇上……”闻俊看着这样沉默的谷溟熵没来由的觉得心中一阵发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牧大师亦是神情严肃,他已经自何老夫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了个大概,他本就觉得让谷溟熵知道真相也并非不可,可如今见着他,如一尊石像般任何老夫人捶打着,不由的浑身发颤,不由的靠近几步,小声说道,“皇上,何老夫人的话,疯言疯语居多,不可尽信啊!”
谷溟熵缓缓抬起头来,牧大师忽然就倒退了一步,怔怔的看着那望向自己的那点漆黑到发亮的眸子,如黑曜石一般熠熠闪着的冷魅光芒让人不自觉的想到了受伤野兽的眼睛,那里灼灼燃烧的是哀痛之火,悲愤之焰。
“是不是疯言疯语,由朕来定。”他只冷冷吐出这么几个字语,便不再说话,只是慢慢的坐起身来,缓缓的起身离开,黑色的衣袍在风口处急剧的飞扬,鼓动,飒飒的一如那飘扬在冷冽寒风中的皇族旌旗,然而,在闻俊与牧大师看来,那冷漠离去的男人,不期然的让他们想起那个在血中站起身来的,天烨的开国君王,都是一样的霸气不可睥睨;都是一样的冷酷,都是一样的多情勘比无情……
“夫人,你在天之灵不要怪老身……虞大人待她很好,当她是自己的孩子……夫人……我对不起你啊……”何老夫人的声音还在不时的想起,“起儿,你太让娘失望了,娘恨不得掐死你啊……”
那一声声凄厉的声音搅的人心不自觉的涌起一股哀伤,一抹悲戚。管维听到虞大人时,狭长的丹凤眼里猛地一亮,飞快的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谷溟熵的锦绣黑袍在门口处停住了,然后他自何老夫人悲戚声中清晰的听到一声“嘎嘣”声。他的心亦随着那声“嘎嘣”,跟着轻轻一挣,那个声音,是千锦梨树的种子碎裂的声音。他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感觉,愣愣的看向谷溟熵,却只见他的背影好似已与黑色交织为一体,让人探不进去。
“玉京的天。”牧大师蓦地长叹一声,看着谷溟熵离去的背影,浸着复杂的绪,有恨有怨有愤有痴,那样纷繁能让人崩溃的情感让他双手微微颤抖,“玉京的天,怕是要变了啊!”
闻俊一脸沉痛的看着他,“你真不该回来。”他的视线忽地飘向何老夫人,呐呐道,“也不该救她。”
牧大师猛地握紧了拳,怒道,“老夫人无故摔在河里,必是刘家人搞的鬼,闻俊,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般冷血了。皇上终有一天会知道。”
“皇上现在还不足以和他们相抗衡。”闻俊亦是一脸冰寒,与牧大师针锋相对,“这样两败俱伤的打法,你让天下的百姓如何在夹缝中求生?”牧大师恨恨的一甩袖子,喝道,“那好,我马上就走,我牧迁发誓,今生永不再踏入玉京。”说着,再也不理他人,越过闻俊,决绝离去。
管维伸手抚过何老夫人的睡穴,施施然起身走到闻俊面前,轻轻一叹,“该来的总会来。”说着亦是跟着出去,只余下闻俊一人默默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