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昕点点头,拉开书桌前的椅子,迟疑了一下,却并未坐下,手撑在椅背上,目光看向潘烨霖面前袅袅升腾起的烟雾,他的眼神有些游离,声轻而淡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前几天,天一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没太明白什么意思,我觉着,也许应该让您知道。”
潘烨霖狠狠地吸了口烟,将烟杆拿开,挥开眼前的雾气,紧紧地盯着黎昕:“什么话?”
黎昕低了头,轻声道:“他说,他以后可以只做潘启文,世上,再不会有潘天一这个人!”
潘烨霖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随即冷冷一笑道:“那个女人虽说不错,可就值当他这样?”
他鼻子里重重地一哼:“不做潘天一?那也得问问我老潘家愿意不愿意,也得问问潘家军答不答应!”
黎昕背上一寒,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他当然清楚潘天一这句话什么意思,可现在形势复杂,这军中离不了他潘天一,加上黛儿的事,他暗暗挺直了背脊,终是什么也没说。
却听潘烨霖冷笑道:“他以前是没有领过军,不知其中滋味!如今他在这西南之地说一不二,颐气指使,离了这片土地,离了潘家军,不做潘天一,他潘启文便屁都不是!我就不信他还能过得惯那种屈居人下,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他是有抱负之人,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为了个女人,舍得下这样一片基业!”
黎昕唇角滑过一丝苦笑,任何一个男人?如若是他,如若是为了那个女人,恐怕他也什么都舍得下的!
他淡淡地道:“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您自己看着办吧,我去看看黛儿!”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一把推开,却是黎芙铮正提裙跨过门槛,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黎芙铮见了黎昕,笑道:“嗯,正好昕儿也在,这事儿啊,你也得在!”
潘烨霖忙站起身来,脸上不郁之色一扫而空,一边迎上去,一边对黎芙铮讨好地玩笑道:“哟,夫人,您可是好久没上我这书房来了,什么事把你高兴得?”
黎芙铮喜气洋洋地道:“刚天一派人过来说,让咱们准备准备,他要领着媳妇儿过来正式拜见公婆!”
潘烨霖眉一挑:“哦?”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黎昕,稍作沉吟,对黎芙铮笑道:“你让老文安排下去,这新媳妇儿第一次上门,咱们该做的仪式和过场,都要做足了!”
又转头对黎昕道:“昕儿,你是大哥,这新媳妇儿应该也要跪着向你敬茶的。”
黎昕背上一凛,明白潘烨霖这是要给叶蕴仪一个下马威,心中登时后悔自己刚才多了嘴。
他正要说话,却听黎芙铮犹豫着道:“媳妇儿怀着身子,这能免的就免了吧?再说,咱媳妇儿是个洋派的人,这些个规矩,只怕她也受不了,别惹得天一那泼皮到时又发起脾气来!”
潘烨霖一下子沉了脸,说道:“就你儿子有脾气,难道咱们这做公婆的便没有脾气了?他为了那个女人,连爹娘都不认,现下你不立下规矩,只怕到时儿子都丢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黎芙铮听了,心下暗惊,这潘烨霖极少如此语气跟她说话,而他之前还在她面前极力替那叶蕴仪说好话,现在他这模样,只怕是另有隐情。
她睥了一眼潘烨霖,也不再争辩,点点头自顾要离开。
却听黎昕皱眉道:“黛儿身子不舒服,她就不要去了吧?”
黎芙铮一愣,她与黎昕对视一眼,几个念头迅速闪过。
那日华大夫与黛儿诊过脉后,私下里又找了她和黎昕,明明白白地说道:“老夫现在就可断定,即便黛儿小姐这身子三个月后,也绝不可用那打胎药,否则,便是万险!而且,还要好生将养,如若孩子不保,这大人也难保!我刚刚之所以这样说,是看小姐情绪太过激动,胎息不稳,希望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如若今天大张旗鼓地将叶蕴仪以少女乃女乃的身份迎进门,那当黛儿需要这名份时,可又如何是好?
可如果敷衍了事,即便这潘烨霖答应了,只怕那潘天一也不答应!
况且,过段时间要给黛儿这名份,只怕那叶蕴仪的性子也未必会答应,倒不如顺了潘烨霖的意,先探她一探?可她怀着身子,却又不能做得太过,这个度,可不好把握!
黎昕见黎芙铮如此,立时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时间心绪纷杂,眉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
***
潘家大宅,大门前,叶蕴仪一身大红高领旗袍,在潘启文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的眼神掠过门口那一对凛冽的石狮,仰头看了看台阶上方,高高的门楣和宽阔的屋檐,目光向下,移到了同样是高高的门槛上,侧头向一旁的潘启文笑道:“这门槛上都雕刻了如此精致的花纹,还用碧玉镶嵌那对麒麟的眼,你家这宅子也真够气派的!”
潘启文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喜怒,不由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携手刚上了两级台阶,便听“吱呀”一声,只见两扇大门缓缓向后拉开,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两排蓝衫下人,整齐地站在了大门口,
左边是年轻男仆,右边是清一色的小丫头,每一排,便连个头都是一般高。
文管家已是迎出了门来,高声唱道:“少爷回府!”
只这一句,便令潘启文额上青筋暴跳,他目光寒冽地一扫,冷声道:“都见过少女乃女乃!”
那文管家早得过吩咐,绝不主动称呼少女乃女乃,却也不得拗着少爷,这时手一挥,所有人一弯腰,一低头,恭声叫道:“少女乃女乃好!”
叶蕴仪上前两步,虚扶一下文管家,点头笑道:“文叔,不用这么多礼!”
又回头对唤了一声:“小清!”
小清脆生生地应了,立即拿出一把红包,挨个地派了过去。
潘启文一愣,上前揽上了她的腰,在她耳边轻笑道:“你倒是准备得仔细!”
叶蕴仪睨他一眼:“你真当我没见过高门大户吗?我外公和爷爷家,虽说一个在大马一个在美国,可却也都是当地有名的华人望族,虽说没有你潘家的气派,可这过年过节,嫁女娶亲什么的,规矩还是很大的!”
潘启文不由莞尔:“倒是我小瞧娘子了!我还担心那些个敬茶啥的,你不高兴呢!”
叶蕴仪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启文,等下如若公公婆婆立下规矩来,我听话照做便是,你不许添乱!”
潘启文不悦地皱眉道:“蕴仪,有我在,看谁敢给你脸色看!”
叶蕴仪掐了他的腰一把,止住了他的话,目视前方,轻声道:“以前相见也不相认,这么迟才来拜见,便是普通人家,父母被你如此为难,心中有气,也属正常,更何况你家如此地位和身份?”
潘启文心中一紧,艰难地道:“蕴仪,这不怪你!”
叶蕴仪意味深长地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也没有不是的儿子,只有不是的媳妇儿!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她握上了他的手,正色道:“何况,作为晚辈,我本便心存内疚!所以,即便有人为难于我,你也不可以替我出头!”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一只手轻抚小月复,眼神自信却温柔:“再说了,即便你不信我能应对自如,我这里还有一面最好的挡箭牌呢,只怕比你乱发脾气还管用!”
潘启文一时沉默,心中涩然:这时的潘烨霖和黎芙铮在她眼中,完全没有显赫的身份,不过是普通的父母,所以她因为迟了拜见和他们即将离开,而心存内疚。她能容忍这样的父母,却并不能接受潘家天一!
文管家领着二人来到前厅,只见厅的正中,潘烨霖与黎芙铮正襟危坐,黎昕坐在一旁。许是外面光线太强,反而看不清室内各人的表情。
潘启文牵着叶蕴仪的手,跨过门槛,直直地来到潘烨霖与黎芙铮面前,潘启文低头叫了一声:“爹、娘!”叶蕴仪也紧跟着叫了人。
潘烨霖轻轻“嗯”了一声,一指黎昕旁边的椅子,笑道:“天一,你去那边坐!”
立时便有丫头拿了一个圆圆的蒲团上来,往叶蕴仪脚下一放,又迅即退了下去。另有一个丫头端了一杯茶上来,递给叶蕴仪,有妈子在一旁唱道:“新人为老爷、夫人敬茶!”
潘启文立时黑了脸。
在潘家集,如若是正房媳妇儿进门,是需要新婚夫妻共同向父母跪拜敬茶的,而这只放一个蒲团,摆明了是只要媳妇儿一人跪,这,却是纳妾的规矩!
叶蕴仪微微蹙了眉,她并不清楚这个地方的规矩,可是,那妈子称她为“新人”,却并非“少女乃女乃”,再联想到门口时众仆人是在潘启文威严之下才开口唤的“少女乃女乃”,这让她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