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潘颜变得不再一样的。
仰靠在书房前的大班椅里,静静望着落地窗前的夜色,手中拿着电话与唐渊对话,潘夜阑才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余幼男开了书房的门进来,“怎么不开灯?”
说完了,便轻轻按亮了一侧的落地灯,不管他是在干什么,她都轻手轻脚地怕打断了他。但她就想为他留一盏灯,这样只要他想起身的时候,才不会被什么东西绊到。
挂了电话便条件反射去拉她的小手,这段时间为了照顾自己和女儿,她辞了工作在家,洗衣做饭,凡是和他有关的东西,她全部都要亲自来。
他拉了她的手,她便躲,说:“我刚刚才洗完东西,手凉,你别拉我……”
她越不让他拉,他便越是要紧紧将她的小手拽在自己手中,想来也是可笑,似乎他们在一起的这十年,一直都在做与对方意愿相反的事情。
“洗什么东西?家里有保姆,有什么东西给她洗,谁让你洗?”
余幼男咬了咬唇,有些难以启齿,“是你的……”小裤裤……这种东西要怎么交给保姆洗?他好意思给她才没那个脸。
潘夜阑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尴尬,冷若冰霜的脸微微一抽,似也有些别扭地偏转了头,淡淡盯着窗外。
他的黑发已经剪短,凌乱而不失狂野张扬的黑发,衬着左脸颊以下那道细长的刀疤,更添了一丝冷凝俊酷的美。
本来轻轻拢在脑后束起的长发,某天深夜,于两个人起了争执之后,她趁他睡着了,便蹲在床边,一剪刀给他咔嚓了。
醒来以后发现头发被她剪了,自是怒到整个神经都要爆炸了。厉声质问她如何这样大胆,以前会里的兄弟都知道,谁动他的头发谁死,她是不是也活腻味了。
他吼她的时候她就颤颤抖抖地拿着那把剪刀说:“你昨天骂我,还乱丢东西,还掀翻了我好不容易做给你吃的东西,我心里难受,我想报复你。”
他简直被她气死,没见过谁报复人是要通过剪别人头发的。
她抖了一会,见他再气也无法从床上爬下来找她麻烦,索性也懒得抖了,在他胯间比划了一下,仰高了自己的小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骄傲模样。说今天也做了很好吃的东西,问他要不要吃,她这个人又记仇又小气,要是今天还不高兴,就换个地方剪剪。
他被她气得不行,当时双腿又怎么都使不上力,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只有一切任了她,索性把头发也重新打理,整理成了今天这个造型。
那段日子他确是想赶她走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抓不住,抓住了也不是因为爱,那种感觉,忒的让人往死里难受,心也往死里疼。
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做梦。
梦里是父母遭人杀害之前的事情,是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画面,甚至是母亲抱着他亲吻他额头时的样子。
可是……梦里也有她,甚至是单单,有她一个人生完孩子,又抱着孩子回家时,他坐在他送给她的那间公寓的沙发里,冷冷看着出现在门边的小女人。
他当时好像只跟她说了一句话。
“这就是你非要生的那东西?”他话里的冷漠和疏离,现在回想起来,甚至都凉透了自己的心。
她颤颤巍巍地抱着小家伙站在门边点了点头,那一年,她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他摁熄了手中的烟头,站起身便与她错身而过,从那间房子里走了出来。
现在想起来,她一直很坚强,一个人躺在床上阵痛,一个人下床给自己倒水喝,或是自己给自己签字,一边忍着阵痛和难受,一边布置着小宝宝出世后要躺的小床,然后又一个人抱着生完的孩子回来。
她其实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但她当真一直坚强。
很长很长的梦,所有人都以为他醒不过来的时候,他却在梦里,仿佛经历了又一个十年,同她的十年,还有单单的。
他没怎么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单单已经学完了爬,又开始学走路。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有个女儿的时候,单单也同她一般聪明坚强,会说话,甚至是为了讨好他,在他面前背唐诗唱儿歌,然后拉着他的手同他说:“爸爸,我做得好不好?我聪不聪明?那你以后会不会经常来看我们?”
那个时候说不清楚对单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不是在预料之中诞生的孩子,却异常聪明懂事的孩子,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心疼。
自己也是早熟的孩子,若不是家中发生了那场变故,或许到了十八岁,他都仍然是个没心没肺,只喜欢打架闹事的男孩子。
可是单单……她明明那么小,又那么像她和他,可她背着小手站在他面前争着表现自己的时候,他还是心疼得不行。
梦里的那一幕,他其实并没有在那一刻抱住她,甚至也没跟她说过别的什么话。
到是余幼男从厨房里面擦了擦手走出来,牵过单单的小手,说:“不要打扰爸爸,单单自己去做自己的事。”
小单单点了点头,乖巧懂事的样
子,果真没有再来缠他,胖胖的小手拿着蜡笔,搬了张小板凳就坐在他的脚边,守着他,一声不吭地画起了画。
现在回想起来,不愧是她余幼男教出来的女儿,和她一样,懂事、聪明,甚至是坚强得不需要谁和谁。
所以后来聂威闯进来的时候,门前的那一幕,她会那么开心地被聂威抱在怀里,一口一个聂叔叔怎么怎么样,她甚至爱极了聂威做的可乐鸡翅。
余幼男应该也是喜欢聂威的。
一起的十年,她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也没有带过哪个男人回家,更别说让他抱着单单。
可当时他还是觉得,她喜欢聂威,不只是她,还包括他的单单。
他曾经最视如空气的两个人,原来从头到尾,不是非他不行。
心里的难过,心里的痛他未必就会让她明白几分。
因为明白了又如何?
他们从来都是不善于沟通的人,不管是爱与喜怒,他们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梦里一直痛,一直痛一直痛,为那些错过的曾经,为那些断断续续与他擦身而过的爱与温暖。
他爱她。
至少是……梦里回首的那一切,是她,全部都是她。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他也知道,或许他说了她也不会信,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些什么。
一阵一阵的痛,从心一直痛到了四肢百骸,痛到他的鼻头和心酸酸的,巨大的悲伤袭来。
甚至是痛到,看清自己,苍茫走过的,十年。
“你饿不饿?晚饭之前我炖了猪骨头汤给你喝,以形补形,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我让云姐给你端一碗上来好不好?”
他既是要拉着她的手,不畏了她手的冰凉,她便也这样任他拉着。
“单单呢?”
“在房间里写作业,等你要睡了,我再过去给她洗澡哄她睡觉。”
“累不累?”
她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以来,甚至是一整个十年,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一句累不累。
“累就是累,不累就是不累,又点头又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轻提了一下唇角,他微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余幼男一怔,左右尴尬得不行,两个人就算再怎么亲密,但像现在这般,确是不曾。
“我想找人给单单上户口,她不应该姓余,她应该跟我姓潘。”
余幼男又是一怔,莫名侧头看着旁边的男人。
“潘思甜……这名字好像没有余思甜好听,不过没有关系,我的女儿就应该跟我姓。”
余幼男盯着他看了一会,点了点头,在他面前,她一向乖巧,从不用力去反驳些什么。
“还有你,我户口上还有空位置……你愿不愿意一起上来?”他也是挣扎了好长一会,才突然冒了这么句话出来。
她抬眸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很久,似乎并没怎么听明白。
还说她聪明?这都理解不过来?
潘夜阑有些气恼地偏转了头,深呼吸一下后才闭着眼睛,将自己的下巴抵到她的肩头上,“我累,是真的很累很累。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的日子,我做了很长很久的梦,梦里……有你,全都是你……”
她的小脸才倏然一红,大眼睛到处看到处瞄,一瞬间竟继续哑着,仓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或许……其实你也并不想的,我明白。
“决定和平共处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若你有一天想走,我就放你离开。别再用什么生死相逼来让我妥协,你不需要的,至少是你,不需要。
“我查过聂威,你爱的男人确是个不错的男人,你要愿意跟他……我现在就把你们母女送到北京去。为了你的事情,他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甚至是丢下这个城市的一切搬到北京去了,他现在一个人在那边,还没找新的女人。你想跟他……可以。
“但若你想留下,不管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留下,就上户口,怕了,就走。
“我想抓住你的手,哪怕只有一次,我想抓着,就这样,或许……到生命的尽头……”
余幼男静静盯着面前的潘夜阑看了一会,见他果真抓着自己的小手,紧紧的,却固执地偏转了头,不去看她的眼睛。
“你觉得……我现在留在这里……是因为同情你?”
他依然盯着窗外的一切,不说话,也不看她的双眼。
“夜,你说你在医院的病床上做了很长很久的梦时,其实我也做了一个。
“原来越爱就越痛,越想忘记的东西,便越是忘不掉。
“跳车离开的那一瞬间,我是真的心力交瘁,想就这样放下,从此以后不再痛苦纠缠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情。
“可是我没想到你也跟着翻车进了医院。你干嘛要翻车?你为什么会翻车?”
躲不开,还是只有迎视上她漂亮的大眼睛,“因为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可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她抢白了他的话,双眸里,却早已泪意连连,“你也是一个人,我们从来都是一个人,保持这种一个人的安全状态不好吗?这些都是你以前教我的。”
“可我们有单单……”抓着她的小手愈发紧了去,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甚至也跟着轻轻颤抖了一下,眼底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
余幼男轻轻抿唇笑了笑,却是强忍了,摇了摇头后道:“她从来就代表不了什么,你曾经告诉过我,要生就自己养自己带,过完这个夏天,单单就上小学二年级了,我教得她很懂事,她也习惯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所以……”
故意拉长了尾音盯着他看,恰就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似是再找不到别的话说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肩头,似带几分眷恋的意味。但也只是几秒,一个深呼吸后,她迅速收手,向后退开,甚至是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越界了,但就一次,就这一次就好,以后都不会了。”
说完转身便向外走,头也不回。
潘夜阑整个人惊怔在当场,她刚刚是主动抱了他没错吗?
一起的十年,她何时像刚刚那样,那么紧地抱过他?
她抱过聂威没有?
或许有,或许又没有。
可是她这样抱他,到底还是,记忆中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落了想法,迅速起身就去抱她,拽住她的手臂,一个用力拉扯,便让她瞬间撞进自己的怀里。
“你……”
他确是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的。什么下半身瘫痪,什么永远站不起来,原来,全部都是假话。为了留住她的,假话。
“我爱你。”说不清楚心里的难过与痛,不管他装了什么都好,不管她信不信他说的话,不管什么都好,他只知道,他想抱着她,抱一次,抱一生,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