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决定离开,你才十岁,这些事情无法跟一个孩子说的清,我最初打算把你带走,可鉴于你是女孩,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的角度,跟母亲都比较有利,你也更想跟着妈妈,我只能忍痛割爱,跟你妈妈说好费用一直我承担,到你上大学时,让你来我身边。”
我抬头看着他:“那么,妈妈一直都不知道真相,到现在还恨着你?也因为这种恨,因为我容貌跟你相似,她几乎不愿意看到我?”
“你妈妈自尊心强,脾气倔强,我来到齐墨之后试图跟她解释,但她用下一段婚姻关闭了大门,再也不给我机会。后来我想,既然她重新找到了幸福,我不再去打扰。让她重新看到真相,就毁了她后来选择的生活,还不如就让她误会下去,她越恨我,也就越想忘记我,这样对她的新生活才不会带来困扰。”
“我有了一个弟弟,继父和妈妈对他很疼爱,所以,我变得很尴尬,很多余。你不知道那种被人当作空气的感觉有多糟糕。”我苦笑。
“我懂。刚来齐墨第一年,我睡天桥底下,没有钱买菜,只能干吃米饭,一点一点凭借自己的双手创立自己的基业,每当我想要放弃,就会想到你,让自己坚持下去,如果我失败了,一切都无从解释,我唯有强大了,才能有机会告诉你真相,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和补偿。”
我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我曾经跟自己说,不要再哭,哭没有用。
他继续说:“我现在能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看重一条普通的小狗,或许因为你挣扎在心灵阴影中的时候,你沉迷在错误和圈套中的时候,你想家却无家可归的时候,陪伴你的只有你的小狗,晓辰,你想的没错,忠诚和爱才是最美好的,也是最长久的。”
我抬起头,才真正愿意与父亲四目相交,我说:“是,狗狗教会我很多。我对友谊、爱情、亲情甚至死亡都有了重新的认识……,爸爸,千百度给我的是无条件的爱和信任,我却把它丢掉了,不记得有多少次,我期待它翘着尾巴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哽咽着,再也无法多说一句。
我们默默相对,思绪一直飞回去,飞回那个分别的雨天,父亲蹲下来跟我告别,说:“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解释。”
突然间,不知道哪里传来阵阵浓烟味道,正在弹钢琴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弃琴而去。我还没有反映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来自地狱的尖叫,有人边跑边喊:“起火了!”
不过十几秒的时间,酒吧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混乱之中。
父亲在黑暗中拉住我的手,并不断求证我是否就在他身边,他喊:“辰辰,是你吗,是你吗?你压低身子,不要慌。”
我快速应答他,被他牵着奔下楼梯,朝着一个方向挤去。跑已经不可能,走都成了奢望,能保持直立向前移动已经算不错,前面有人跌倒,有人哭喊着不要挤不要挤,后面的人闭着眼睛踏过去。
哭喊的声音渐渐被咳嗽代替,我屏住呼吸,撩起衣服掩住鼻口,一只手还被父亲紧紧的握着,他不时地用力握一握,示意我不要说话,不需要做出判断和选择,只需要跟他走。
我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人头攒动,哭声震天,我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告诉自己这不是地狱中的挣扎,而是在真实的火灾中求生。
意识还是渐渐模糊,空气炙热,我像小时候那样,被他拖着手,在人与人的拥挤中奋力向前。一旦我不小心摔倒,会被他迅速拉起来,我的鞋子不见了,光着脚丫踩到了玻璃,但一时一刻也不敢停歇。
前面忽然有人喊,这边是出口。我和他竭尽全力,随着人群涌向那带着生之希望的光亮。
我们快要到达出口了,我却无力再多走一步,浓重的烟让我无法呼吸,他也一样,但在极力保持自己的清醒,一次次重新用力拉住我的手。有不少人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摔倒再也没有站起来,如果我也产生放
弃的念头,必定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死去,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因为最后的泄气而化为乌有,可我真的已经没有力气,被人推搡着,挤压着,几乎是踩踏着,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再向前几步,我们能获救,已经到达了出口,我有片刻的眩晕,他松开我的手,用力的将我一推,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就在原地倒下,我回头望去,他正用双手痛苦的捂住胸口。
我倒在地上,身体非常的灼热,不住地咳嗽,大口地喘息,我们算是幸运者。耳边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似乎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声音,我在意识模糊中被人抬上了担架。
我抬起手,无力地比划着,很想开口跟救护人员说:快救救我爸爸,他还在出口处,不要让别人踩到他,请帮帮我把他拉出来。
但我已经被罩上氧气口罩,根本说不了话。我的眼泪一直顺着眼角流下,试图抓住担架的边缘想要抬起身体,回头寻找他的影子,身体已经不受支配,我被放进车厢里,车子呼叫着绝尘而去。
生死关头非常真实,我们不再是捧着一杯香浓的咖啡大谈人生,而是被烟熏呛的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同煤矿工人的脸庞,只能看到惊恐的眼睛。在这来不得半点虚伪和犹豫的时刻,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带我来到了酒吧的出口,我们之间的爱恨争论都成了多余。
原来没有什么不能原谅,他再一次给了我生的机会,在那最黑暗最无助的瞬间,他作为一个父亲,给了我最大的安全感。
…………………………………………………………………………
很幸运,他也很快获救。
他吸入过量的烟尘,又必须睁大眼睛寻找出路,他的呼吸道和眼睛都不同程度受伤。我们都在医院疗伤,那段期间,我非常强烈地恐惧他的死亡,我只祈求他能活着,这是唯一的要求。
我没想到锦玉会主动提出帮我照顾小虎,我也没想到为狗狗写这本书会在住院期间修改完成,更没想到父亲会写一封信托人交给我,或许他以为熬不过这场劫难,要给我最后的嘱托。
打开他的信,他的字迹歪歪斜斜,有些模糊不清,可以想象他当时一定哭了。只有寥寥数笔,最后一句是:“我还不想就这样离开,因为还没有得到你的原谅。我一直忙于奋斗,对你太冷漠,现在我已经明白,我一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你变得聪明,能干,善良,越来越坚强……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差劲的爸爸,晓辰,对不起……”
关于父亲的内心世界,我以为我很了解,其实是一无所知。
十几天以后,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把小虎接回家,把一切都安顿好,把情感前前后后地整理清楚,才鼓起勇气去看他。
他伤势比我严重得多,皮肤黑而干,头发稀疏了,被烤过的地方还没有完全长好新发,双目深陷,声线模糊。
而我在经历了这些伤痛,疲乏,震惊与安慰之后,我的心慢慢地,得到了复原。复原和痊愈,要在烈火和冰水之间煎熬,原来是一件艰难残酷的事情。现在,我终于知道他极为爱惜我,甚至比爱惜他自己更爱惜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竭尽全力,将我一推。
我们之间的沟通和原谅,缓慢的,从此到彼,几乎用了一生。
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从手机里翻出那个快要遗忘的电话,此刻,我竟然很强烈地想要挂一个电话回家。
电话那头接起来,妈妈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语气平静如往常。
“妈妈,是我,晓辰。”
“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有点想你。”
“最近好吗?”
“我很好,我跟父亲相处也还好,如果有机会回水秀镇,我能不能回家跟你住几天?”
“听起来你很开心。”
“开心,真的,我很开心。妈妈你呢?”
……
挂上电话,抬头望窗外,天正蓝,芒果盈盈累累的挂在枝头。我其实很想说:“妈妈,你误会了爸爸很多年,我也一样。”
但我终究没有说。
推开病房的门,我轻轻走进去。父亲的一个助理正在跟他汇报工作,我只听到一句:“您吩咐我去找的那只狗,叫千百度的那一只,有消息了。”
(晓辰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