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在府门口见到了早已跪拜在地,恭送自己进宫的上官荣和薛玉英,以及上官烟青和上官风白,领了整个府的下人,跪了黑压压的一片。
三日不曾相见,上官荣落于帽外的两鬓仿佛已斑白,而薛玉英始终低着头,上官荣着了正五品的官帽与官服,毕恭毕敬地伏下:“臣恭送贵妃娘娘进宫!”
南溪听着那声音里带着的一份苍老,养育了十五年,一朝嫁人,便如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嫁与皇家,一瞬间能捧上天,也能在一眨眼间落入九层地狱。
南溪最终没能在人群里见到妙舞的宁安,甚至整个江南渡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那可怜的孩子,见不到自己,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这深宅大院,能让南溪还尚存一份留恋的,也不过如此吧。
两名侍卫拉开了朱门,叶公公带了礼官毕恭毕敬地立于门口,长长的阵仗,刺痛眼的鲜红和贵气的凤轿。
“叶公公,先皇驾崩刚刚百日,如此铺张不合礼制吧?”南溪看着街道的两旁三步一哨,侍卫身上的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礼制?
在新皇眼里,何来礼制?占了父皇的后宫妃子、早朝时着便服、取消了用餐的七十二制、在宫里神出鬼没、几日不见踪影,无人知去向,在碧月国的历史上,还从没有过如此视礼制而不顾的帝王!可也是这位帝王,一上任便让前朝的旧官官降三品,抄了沈老丞相的府邸,瓦解了丞相的掌权,抄没的家产抵得上半个国库;可也是这位帝王,一夜之间将自己皇叔的野心彻底击碎,而戚弘文和东方瑾瑜出宫三日带回的一帮青年才俊,挥手间便掌控了朝野的九户二十七部;如此的权谋与魄力,在碧月国的国史上,也是无人能及,前无古人,后亦不会有来者!
“娘娘,吉时已到,跪请娘娘上轿!奴才只是照章办事。”叶公公仍旧弯着腰。
“吉时到!起轿!”礼官高亢而洪亮的嗓音瞬间响彻月灵州上官府所在的整个街道。
轿起的那一刹那,南溪有一丝的晕眩,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月子轩有点心神不宁,戚弘文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要进宫了,当年那个拿了丝帕擦拭了自己的伤口,小心地吹着,满脸同情的女子要进宫了。多少年了,十年了啊,十年前,她才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梳了两个朝天的小辨。
月子轩记得那一年的雪特别大,趁着柴越泽下山外出的机会,偷偷溜下了山,在山脚下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遇到了独身一人被一只觅食的小野鸡引了来的一身湖蓝衣裙的她。
月子轩落入了猎人的陷阱里,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便看到手臂被陷阱里尖硬的树枝生生地划开,划破了衣袖,血很快地渗了出来,滴落在皑皑的白雪上,触目惊心。
月子轩看着她像一只兔子样在雪地上跑着,摔倒了,就爬了几步,又站了起来,他看到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自己走了过来。
她的额上冒着汗,一张小脸在脖间一圈白色狸笔的映衬下,像一只熟透的红苹果。
“你是谁?你受伤了。”小女孩索性在地上坐了下来,看到那滴血的伤口,从腋下掏出一方月白色的丝帕,擦拭着流下的鲜血。
“疼吗?”小女孩朝伤口吹着气,头上的小辨便蹭到月子轩的脸上,“这样就不疼了,娘每次都帮我吹口气,就能将疼吹走。”
月子轩记得那小女孩扬起小脸冲了自己甜甜的笑时,便真的感觉不疼了,可他还是看到了女孩眼底的同情与怜悯。
男子汉可以被人爱,可以被人恨,但不可以被人怜!可是当时的月子轩需要,他不记得自己多少次砍柴时被树枝划伤,多少次背着超出自己负荷的木材滚落山坡,甚至磕到石头上头破血流,树枝生生地穿透了肩膀;他记得曾经为偷一只老鹰的蛋,差点死在老鹰的利爪下;他记得曾经滚落到一处悬崖下,断了腿,整整躺了一个晚上,他听着那四周阵阵的狼嚎声瑟瑟地发着抖,可那些时候,自己都不到八岁。
八岁的孩童,理当依偎在爹娘的怀里,享受着温暖与抚慰,可自己每次都是方丈上了药,便扔在一旁的角落里,和衣就地而睡。
那时候,从没有一个人能如此地关爱过自己。
“你为什么不说话,还是很疼吗?我给你包起来就不疼了,”小女孩抖散了丝帕,绕着胳膊紧紧地缠了两圈,系了一个死结。
那死结,月子轩记得柴越泽晚间回来时,急着要解开,便要剪掉,自己死活不肯,只有自己知道,为了解开了那系了死结的帕子,又平白无故流了多少血。
“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你家里的大人呢?”月子轩最终开了口,他看到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沾落在身上的雪,朝着远处张望了一眼。
“我来外婆家看梅花,娘说外婆家的梅花可多了,有整整一个园子,我带你去看,好吗?”
小女孩向自己伸出了手,月子轩记得那手很冰凉,柔弱无骨。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这里有狼的,再不回去,老爷要发火了!”远远的,一个老妈子的声音飘来。
“我要回家了,你明天能来吗?”小女孩向那老妈子跑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拍落了月子轩身上的雪。
“我外婆家就在山下面,你也快回家吧,这里有狼的。”月子轩看着那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渐渐远去。
月子轩第二日固执地下了山,他打听到了那种有梅花的一家,是月沉州孙家的一处别苑,女儿嫁给了月灵城的上官将军,带了子女回娘家小住了几日,赏了梅,便回去了。
月子轩记得自己拼命地拍打着那一扇落了锁的大门,拼命地拍打着,直到筋疲力尽。
可再次能见到时,已是十年后,他猜不到十年后她的模样,但他记得,她抬头的瞬间,看到了鼻梁正中间一粒褐色的小痣,很小,如麦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