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们前来西山会面的人,是他,将这堆用连夜的绯衣包裹起来的东西丢到我面前来的,同样是他。
他说什么?让我为连夜收尸?
收尼玛的!
我的情绪很快就由呆愣变成了愤怒,熊熊怒火驱使之下,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抄起银针就朝他甩过去了。
“你杀了他?”
银针嗖嗖,饶是他气场很强,也不得不挥臂遮挡一下,看着他摆出一副出尘隔绝的姿态,却有着无异于常人的反应,我冷冷地笑了一声。
“我看你根本没那个本事!”
所有银针被悉数挡下,蓝衣男人伫立不动,一袭衣衫因他所施术法的风而被吹起,猎猎作响着。那张被银色面具遮挡了五官的脸孔,依旧是看不到丝毫神色。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厉若鹰隼般的眸子凝视着我,依旧是那副古怪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信不信由你,他已然死了。”
话音落定,他手臂稍抬,周遭的风向霎时变了一变,该是他要走了。
我哪能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逃了?
眉头一拧,我从怀里模出一颗炸药,毫不犹豫地便丢过去了。
他身形稍滞,回眼冷冷瞥我一下,似乎是终于被我激怒,他右手一抬,清冷冷的。
“无知!”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炸药竟然在尚未接近他的时候,凭空炸了。
我抬袖遮挡浓烟,处于下风位置,烟雾滚滚而来,我被呛得直流眼泪,掩着口鼻,静等第二声爆炸响起。
却没料到,第二声爆炸没响,蓝衣男人却直直朝我掠过来了。
疾风过耳,他像鬼魅一般霎时逼近,手臂微抬,不费力气地就死死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出于本能地开始挣扎,他摁住我,隐隐愠怒地说,“连夜尚且死了,何况是你?莫要自不量力!”
他浑身冷得像冰,我被他勒得几乎无法呼吸,正挣扎间,忽听一声怒喝,“放开她!”
紧接着,有利箭破空之声响起,周遭安静到几乎诡异的空间,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狠狠一击,先前风吹不动的幻术之境,刹那间齐齐碎裂,露出西山本来漆黑阴森的样子。
夜风很凉,刮过身边,有虫鸣声“唧唧”传来,我松了口气。
阵法破了?.
我抬眼看去,正见顾朗手持弓矢,一袭紫衣。他秀丽到令人不敢直视的面孔之上,尽是怒意,一双狭长的秋水眸子更是灼灼如火,正瞪着那个古怪的蓝衣男子。
蓝衣男人微微侧脸,瞥了一眼顾朗,他没有松开我,也没有动作,而是冷冷一笑,语气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蔑视。
“找死。”
他嗓音笃定,我愣了一愣。
下一秒,就见原本好好儿的顾朗,突然间脸色变了一变,他身子一弯,“哇”的一声便呕出了一口血来。
我登时一急,挣扎着要冲过去。
蓝衣男人冷笑,“破我的阵?拿命来赔!”
顾朗一脸痛苦地缓缓蹲了下去。
“混蛋!”我奋臂挣扎,一掌就挥到了蓝衣男人的脸上去。
心中又痛又急,我下手极狠,他正冷眼瞧着顾朗,全然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之间,实实挨了我这一巴掌。
面具覆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察觉得到,他浑身微微一窒,似乎有些怔愣。
我瞅准他正晃着神儿,不及反应,用力从他怀中挣出,脚步踉跄地朝顾朗跑了过去。
“那里!”
“快!”
不远处,火把和脚步声渐渐逼近,该是李老爷子察觉到这厢异常,率人来了。
我抱紧顾朗的身子,哀声喊他,“你撑一下,撑一下,别闭眼啊!”
蓝衣男人深深凝视着我,冰锥一样的眸子里,似有一抹异样情绪划过。
我只顾揽着顾朗,手忙脚乱地擦他唇边污血,并未多加顾及。
嘈杂人声渐渐近了,男人袍袖一挥,最后睨我一眼,鬼魅一般地迅速离去。
我这才注意他要溜走,动念欲追,顾朗咳了一声,又是一口污血吐了出来,沾了我整整一个胸襟。
我顿时跌坐在地。
手中抓了一把泥土,我几乎带着哭腔朝正快步赶来的李余喊道,“快,快找御医!”.
西山之行,没有救回连夜,却将顾朗害得重伤,我实在内疚得很。
爷爷和李余左安崔锲,却是望着那堆被华美绯衣包裹的淋漓血块,面色凝重至极。
崔锲低声,“绯衣确属陛下无疑,只这肉块……”
他所说的肉块,正是那片绯色布料里所包裹的东西。
那个变态蓝衣男人,他,他竟然将人碎尸!
刑部尚书崔锲的话,说了一半,意思却明晰得很,他认为,那些肉块……
有可能是连夜的躯体。
这话爷爷显然很不爱听,当即便浓眉一皱,冷冷说道,“有手有脚,甚至还有胸月复,却偏偏脸部被烈火灼过,分辨不清——这分明是贼人使的奸计
,想混淆我们视线罢了!”
爷爷的话,说的也是事实。
我曾强忍呕意将那堆肉块看过一遍,手脚齐整,躯干也在,几块拼凑起来,其实可以完整地构成一具人的尸体……
但尸体脸上,却被烈火灼过,五官根本难以辨认。
刻意遮掩的痕迹实在太过明显,我也认为可疑。
左安皱着眉毛,起身上前,将尸块又细细端详了一遍,他抬起脸来,叹了口气,“那么依太师之见,先是送书札邀我们前去,再是送来这具尸体……贼人究竟是何用意?”
爷爷冷哼一声,话中隐隐有些含沙射影,“放眼连国,谁家最想置陛下于死地?此行此举,无非是妄想制造混乱,扰乱连国政局!”
左安李余崔锲对视一眼,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急性子的李老爷子干脆拍案而起,月兑口而出。
“你是说,萧氏?”
我正用锦帕给昏睡的顾朗拭汗,听到这句,禁不住怔了一怔。
爷爷冷哼,虽未回答,眉眼间的神色却无异于默认。他眼角稍抬,撩我一眼,低咳一声。
苍老的声色里面,依稀有警醒之意。
李余左安及崔锲三人顿时陷入沉默,缓了一缓,一向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刑部尚书崔锲提议,“顾少正在昏睡,不如,我们去前厅议事?”
爷爷并未推却。
有侍卫上前拎起那团绯衣,爷爷率几人匆匆离去。
我愣在当地.
承蒙徐太医医术高明,是夜子时,顾朗终于气息均匀,不再呕血,也不再昏沉之中痛苦拧眉。
虽然面色依旧惨白,可他先前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渐渐地睡了过去。
我如释重负,只觉心头那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落下,擦掉额头早已渗满了的汗滴,回了暖苑,草草将身子沐浴了一遍。
洗去浓郁的血腥之气,换上一身崭新的男装,我拔脚去正厅找爷爷。
时值深夜,李余左安和崔锲三人已然告辞,唯有爷爷负手而立,背对着正厅门口的方向,正在望壁沉思。
“爷爷。”
我唤了一声。
待他回头看过来时,我稍稍颔首,算作见礼,继而抬脚迈了进去。
爷爷凝眸看我,“朗儿睡了?”
我点了点头,“徐太医开了良药,我已喂他吃了。”
“太医怎么说的?”
“同爷爷说的一样,被阵法反噬……”
“呵。”爷爷笑了一声,眉头虽依然蹙着,语气里却是带着骄傲,和一抹心疼,“我家朗儿大了,会破阵了……不枉我自幼教他。”
我默了一默,继而躬身,哑着声儿说。
“哥哥是为了救我……风雅知错。”
爷爷抬臂举起一只手来,一脸认真,摇了摇头,他眉目严肃地望着我,“哥哥照顾妹妹,本就是天经地义,你又何错之有?”
我眼眶一红。
爷爷抬眼看我,面目苍老,眼神复杂,他将我看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事关陛下,爷爷向来对你严厉得很,你该知道,陛下陛下,可是攸关一国命脉的……”
他是在对我解释罚我之事?
我心中一暖,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风雅明白。”
“明白便好。”爷爷终归也不善言辞,他抬手指了一张凳子,示意我坐,嘴里却是不再含糊,径直问着,“你来问萧家的事?”
我怔了一怔,却没掩饰,咬唇点了点头。
“萧家……”爷爷屈指轻叩太师椅的扶手,双眼沉沉,静静看我,嘴里却是逸出一声冷笑,低嘲着说,“事关萧家,丫头是信爷爷,还是信他?”
他?
我当然明白这个“他”字是指萧祐,却着实噎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
爷爷又是冷笑。
他的语气陡然泛凉,“啪”的一声将茶盏扣下,面容威严,冷冷地说,“你连信谁都不能确定,来问我又有何用?”
我抿紧了唇,脸色泛白,默了半晌,终于出声,“我……我不信连夜死了。”
爷爷默然,并不诧异,也无反应,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抬起脸来,有些羞怯地望着他,因为没有太多的底气,一开口,声音禁不住有些轻颤,我喃喃地说。
“我,我自小和他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从未远过,他,他若死了的话……我能感觉到吧?”
爷爷抿唇看我,仍不说话。
“那个被碎掉的尸体……”
我脸色发白,声音很低,语气却渐渐变得笃定起来,我抬起眼,看向爷爷,一字一句,“不会是他。”.
我的斩钉截铁,令爷爷沉默了好一阵子,末了,他突然笑了一笑,神色间有些寥落。
“说来说去,丫头还是未说,我顾氏一族,和萧祐萧家,你相信哪个?”
我身子一凛,又咬唇了。
爷爷自嘲地笑,“两个都信?”
我抬起眼,没出声,眼神中却满是不知该如何抉择的软弱。
爷爷眼神灼灼,那副神情,摆明了,是非逼我给出一个回答。
我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咬着唇,低声说,“萧,萧祐同我一样,亦是伴连夜长大,且不说他已去了齐州,不在京城,只看他平日为人,素来温和,也,也断然不会做这种事的!”
“去了齐州?”爷爷凛然冷笑一下,“你亲眼见他前去的么?”
我抬起眼来,愕然不解。
爷爷狠狠攥拳,眸中满是恼火,“出京当日,他便李代桃僵,以旁人替代自己坐在马车之中,将顾府暗卫诱走。他若没有阴谋诡计,怎会多此一举?”
我呆了一下。
爷爷霍然起身,冷冷地说,“是非黑白,一清二楚,陛下被人劫走,无论安然与否,连国必然大乱——这样的境况,不正是被齐州灾事缠身的萧家所期待的?”
“那也未必!”我听得头脑直懵,猛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月兑口而出地说,“也,也许是因为连嫣啊!”
爷爷顿了一下。
我一脸焦急地朝他说着,“萧祐走时,我曾被连嫣绑架,她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和萧家,自然会追上去的!萧祐为了躲她,让别人替代自己,躲开追踪视线,同样不无可能啊!”
“一派胡言!”爷爷气得胡子直抖,他抬手将案上茶盏狠狠拂下,气愤瞪着我说,“除了萧氏一族,又有谁敢妄动陛下?!”
我眉头一皱,险些月兑口而出将顾朗对我说的那番话给喊出来,万幸理智残存,我喉咙动了一动,急急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咽下。
爷爷一脸愤慨,袍袖之下,手指关节咯咯作响,显然是怒到极点。
他眉毛直竖,怒瞪着我说,“满朝文武,有几人真正归附陛下,又有几人将陛下当做昏君,还有多少是唯萧相马首是瞻的,你知道几个?!你无须在此与我争执,卯时早朝,你且去看看,若无朝臣追问陛下去向,并借机生事,我顾天自此叫你爷爷!”
我僵住了。
“风雅啊风雅,儿女情长,最是误国!我看你几时能醒过来!”
爷爷最后看我一眼,愤怒拂袖,大步走了。
我坐在正厅之中,久久,久久,没动一下.
卯时早朝,我换好官服,一脸苍白地赶往皇宫。
刚出正门,竟然遇到了卿安。
他一袭玄衣,倚墙而立,正站在太师府与朱雀街的街角。
看样子,是在等我。
大老远地瞧见他,我脚步一顿,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差。
我扭头就要改道走了。
“哎哎。”卿安见状,连声喊我,嘴里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轻佻笑着,“风史大人,怎的见我就躲?”
被他伸手拉住了胳膊,我顿了一顿,冷冷地说,“风雅近日衰神附体,已经够倒霉了,可否拜托君使去祸害别家?”
他哈哈大笑,“瞧你说的!”
手掌摊开,掌心一颗药丸,他笑眯眯的,“呶,把解药吃了。”
我冷冷看他。
他自己就笑起来了,“你不信我?”
我凛然冷笑,“信你不会害我?”
卿安皱眉,一副很是委屈的模样,他偷眼打量着我,嘴里却是小小声自言自语着,“陛下方才突然召我回国,该是有急事要做,我私心想着,皇女身份虽未能成功验明,也不能一直伤害风史啊?于是就火急火燎把解药给你送过来了。谁知……嗨,你既然不信,我便走了。”
他转身要走,我怔了一下。
他要走了?
“……慢着。”
卿安顿住脚,转脸将手递了过来,他笑眯眯的,“变主意啦?”
我冷颜冷面,面无表情地说,“跪求你再别回来了。”
他笑脸一垮。
我一脸冷漠地擦过他的身边,看也不看解药,径直走了.
进了皇宫,恰好与御史中丞左安相遇,他见被面纱笼着的我依旧满脸的郁卒,平凡无奇的脸上现出一抹关切。
“又被骂了?”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
左安一脸严肃地说,“太师性急,又最是看重陛下,此事攸关陛下安危及连国政局,非同小可,他着急愤怒也可以理解。”
我明白的。
他看了看四周,见其他大臣离我们尚远,于是压低声儿说,“李尚书说,昨夜隐约见一蓝衣之人同风史对峙,那人可有什么特征?”
这个问题,昨夜刑部尚书崔锲已经问过了。
我回忆一下,实话实说,“他个子很高,该是男人,戴了一张银色面具,声音很怪,像是有意在做变声。”
“除此以外?”
“没了。”
左安拧眉想了片刻,终是无果,他叹了口气,面现溃败之色。
我安慰他说,“崔尚书最善办案,此事他已去查了,我们着急无用,静等结果便是。”
“也只得如此了。”
二人并肩前行,走了几步,左安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我,他边递边说,“来时路上,凑巧遇到君使,说此物是你落在他处,求我转交与你……”
我嘴角一抽。
左安困惑地看着我。
我犹豫片刻,终是接了过来,小小的青色纸包里面,果然是一颗褐色药丸。
除此之外,还附了一张字条。
我将字条展开来看,卿安的字写得龙飞凤舞,一如他本人一般***包。
“风史,我虽先前摆你一道,却从无害你之心。此药我以良心保证,绝对无碍,如有说谎,则五雷轰顶。”
他以良心保证?
我冷哼一下,手指一动,正欲将纸揉了,却见背面还有一行。
“先别扔啊!最后一句!”
我无语,他知道我要扔?
低头去看那所谓的最后一句话,“连皇为人,虽阴晴不定,却也贵气逼人,自该是真龙天子,他没那么容易便死掉的。”
我手指一绷,挑一挑眉,他……这是在安慰我么?
——想来是我那日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到了他。
正欲将字条撕碎,眼角扫到又有一行,我嘴角一抽,再次看了过去,这才见到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段话。
“风史是或不是皇女,方法我已转告,你该心知肚明。”
“我乃堂堂贵介公子,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自然懂得怜香惜玉,瞧你今日凄凄惨惨,我实在不忍下手,索性暂别几日,你也不必太过感激!”
“哦对,待你寻到连皇,不再哭了,我自会来寻。切莫忘了,你还要帮我办事。”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最后,附了一个恶心巴拉的“吻~~~”
我嘴角直抽,抬手将它撕了个粉碎。
本想将药丸也一并扔了的,却顿了顿,抬起眼来,眼前,已是朝阳殿外,明黄琉璃。
要上朝了。
我眸子一眯。
倘若真如爷爷所言,那里……也许会有巨浪滔天,等我迎击。
为了连夜,我不能有事。
握拳,吸气,闭眼,仰脖,我将药丸丢入嘴里,喉咙艰涩滚动,终于吞咽下月复。
仰望宫殿,我心中静寂。
爷爷问我信他,还是信任萧祐,一个是养我之人,一个是我喜欢的人,我难以回答,可,我清楚明了地谨记着一件事——
自打七岁那年,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连夜为我打架,被揍得俊美全无,唇角淤青,我便默默记下:
这天下,这连国,是连夜的。
别人,一概,不许染指。
不错,就连萧祐,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