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国庆节快要到了,我决心带着韩笑回家一趟,向爸爸妈妈摊牌:我的未来的妻子是韩笑——我的同学、我的红颜知己、我的志同道合的不能分离的好朋友,而绝不是那个只有小学文化、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的表姐方爱兰。但我必须先和韩笑说清楚,因为韩笑还不知道我妈这个荒唐的决定。不是我有意隐瞒她,我也是上周回去看母亲,母亲告诉我的。当时我就竭力反对,但母亲态度很坚决。我相信她老人家看到韩笑以后,一定会喜欢韩笑,不会拆散我们的。
我和韩笑早已计划好了未来。文革的十年动乱,摧毁了教育、科技、文化,经济衰退、民生凋敝。文革后,百废待兴的祖国迫切需要各类人才。我们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毕业生,而我们学校又是全国重点大学,牌子非常响,中文专业应用面也比较广。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争取毕业后留在上海,第二个目标是回到省城,争取分配到好的省直单位。韩笑的叔叔在省委办公厅工作,实现第二个目标是十拿九稳的。
我和韩笑是同一天跨入高考考场的。那是我们终身难忘的日子——77年12月8日。文革开始后,前几年大学停止招生,71年虽然恢复招生,但用的是荒谬透顶的推荐制,有后台的人小学三年级水平可以上名牌大学,没有后台的人即使满月复经纶也是望洋兴叹,一个大队书记就可以决定一个知青的命运。76年10月,粉碎了四人帮。77年7月,邓小平复出,人们把中国拨乱反正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把恢复高考的希望也寄托在他的身上。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终于刊登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万众欢腾,普天同庆。12月8日,12届570万高中毕业生(也有相当于高中毕业水平的)同赴考场,接受祖国的挑选,都想在这21:1的激烈竞争中月兑颖而出,圆自己多年的大学梦。
我74年高中毕业,毕业后回乡当了初中的民办教师,教语文和历史,知识一直没有荒废。韩笑76年高中毕业,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对她的学习抓得特别紧。因此,我们都以较高的分数录取到华东师范大学——当时叫上海师范大学,80年7月才恢复了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名。
我和韩笑的初次相识缘于岳大哥。报到的第二天,为了熟悉环境,我围着整个校园转了一圈。途径中文系报到处的时候,看到报名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一个裤子上打着补丁的同学背着行李站在队伍的后面,手里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孩子亮晶晶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拥挤的人群。
一个穿着考究的上海籍同学办好入学手续从人群中直起腰来往出走,他一把推开打补丁的同学:“你这个乡巴佬凑什么热闹?滚开!”
孩子来不及避开,被这人撞倒在地,哇哇大哭。这位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扬长而去。
孩子被他爸爸扶了起来。我拦住这个人的去路,气愤地说:“你这位同学,把别人孩子撞倒了,怎么连一声道歉的话都没有?”
上海籍同学挑衅地看着我:“哟,又是个乡巴佬!要你管什么闲事?这儿不是农贸市场,是高等学府!不要拎不清!”
“乡巴佬怎么了?乡巴佬不能上大学?你规定的?你今天必须向孩子道歉!你这不是欺负人嘛!”我火冒三丈。
打着补丁的同学转过身来,我一看,竟是个标准的美男子。面容清癯,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一对眼睛顾盼生辉,给人一种稳重亲切的感觉。他感激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又笑着对那位上海籍同学说:“我叫岳文强,是从大别山革命老区来的。山里人初到上海,还要承蒙你这位同学多指点、多照应。我们都是一个系的,哪天登门向您求教,还望这位同学不要嫌弃我们农村同学。”
看到打补丁的同学说话大方、气度不凡,一点没有想象中的农村人畏畏缩缩的样子,上海籍同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歉意地说:“你不用客气。我叫吴华中,刚才对不起了。”
一个银铃般的女高音接过话说:“吴华中,你这就对了吗。你看这位同学多么宽容大度。你以后可要注意,千万不要摆上海人的谱,把别人都叫乡巴佬。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尊重,互相团结吗。”随着话音,一个剪着短发、打扮入时、身材修长的女同学从报名的地方走了过来。她递给吴华中一张纸条,说:“这是你的床位编号,你忘了拿。你从这条路往前走到底,再向右拐就到了。”
吴华中接过纸条,故作严肃地说:“谢谢这位热心的女同学,今后一定听从你的指示。可以请教你的芳名吗?哪个专业的?”
韩笑说:“我叫韩笑,汉语言文学专业。”
吴华中又变得嬉皮笑脸:“韩笑,好名字!人也像含笑花一样美丽。韩笑同学,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啦?”
韩笑板着脸说:“对不起,我不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吴华中咧咧嘴说:“我看你不是含笑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我走了,拜拜!”
韩笑转过身对我和岳文强热情地说:“两位同学好!我被学校抽来临时在这儿做服务工作。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我向她礼貌地点点头,说:“谢谢你!我叫龙云飞,和你同一个专业,昨天已经报到了。请以后多加关照!”
韩笑打量着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你挺有正义感的,喜欢打抱不平,有男子汉气魄!以后也请你多加关照。”又问岳文强:“这是你的孩子吗?你真有毅力,孩子这么大了,你还能坚持学习考大学。我来帮你办手续吧,你把孩子带好。”
岳文强顺从地把通知书递给韩笑,韩笑一看,“哟,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巧了,我们三个是同班的。”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开心地笑了,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我接过岳文强的行李,韩笑帮他办手续。凑巧我和岳文强又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当说说笑笑地帮助岳文强把一切安顿好以后,我们三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开玩笑说:“岳了。明天他就跟着他母亲回去。这次,一家人非要来送我,我爱人带着女儿还在校外等我呢。”
韩笑惊讶地说:“哇!你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快去陪你的爱人和孩子吧。下午班上没什么事,你可以带他们到豫园和外滩去玩玩。从老区到上海来一趟多不容易呀。”
岳文强笑着说:“好,那我们马上就去。学校如果有什么事,请你们帮我请个假。谢谢你们了。”我和韩笑一直把他们送到校门之外。
送走岳文强,我借口说要去买些生活用品离开了韩笑。三个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谈笑风生,毫不拘束。走了一个,我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只得逃之夭夭。
四年的同窗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非常佩服岳文强。他在我们这一届中年龄最大,已经三十多岁,又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老三届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的人数不多。文革的十年荒废了他们的学业,摧残了他们的青春,粉碎了他们的梦想。岳文强是回乡知青,六六届初中毕业生,文化基础薄弱,家庭负担重。但他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边劳动边学习。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时,大家休息,他躲在一边做习题;晚上即使累得浑身散架,也要坚持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生产队的社员都把他叫做书呆子,也有人嘲讽他大白天做美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对别人的讥讽嘲笑不气不恼,依然故我、勤学不辍。在漫漫长夜别人都看不到曙光之时,他坚信,总有一天国家会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以优异的成绩跨进了名牌大学的校门。
他为人亲切随和,考虑事情周密细致,处理问题冷静慎重,我们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我们的兄长,称呼他岳兄或岳大哥。
韩笑是个讨人喜欢的优秀的女孩子。她没有一丝城里人的骄矜之气,也不像有的女孩子娇柔做作、蜚短流长。她大方开朗热情,有思想、有主见,胸襟开阔,乐于助人。韩笑的美,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美。高挑的个头婷婷玉立,凝脂般的皮肤光滑洁白。眼睛像弯弯的月亮,瞳仁特别黑、特别亮,再配上浓而长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眉毛,显得妩媚而俊爽。鸭蛋形的脸、玲珑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又带有古典美人的神韵。齐耳的短发被发卡随意一别,露出光洁的额头,给人豁达利落的感觉。含蓄与开朗、温柔与干练、细腻与率真在她身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不少男同学围着她打转,但她有事说事,需要帮忙的热心相帮,对那些没事找事、没话找话的一律冷眼相对。对少数轻浮的纨绔子弟则不屑一顾,拒之于千里之外。我看到吴华中等人经常跑来和她套近乎,最后都是灰溜溜地落荒而逃。虽说我与她认识得较早,彼此也有好感,但出身农村的我从来不去主动接近她。我感到城乡差别像一道深深的鸿沟,无情地把我们隔开,我老老实实地站在沟的这边,远远地欣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