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四节课,是高二(3)班的音乐课,学生抬着脚踏风琴从我窗前走了过去,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叹息声悠远绵长,仿佛内心隐藏着许多难言的痛楚和无奈。叹息声未绝,蓝玫的身影出现了。只见蓝玫双眼微肿、面色憔悴,脚步也有些拖沓,没有了平时的轻捷和优雅。
蓝玫怎么了?看样子杜玉甫是真欺负她了。可杜玉甫把他俩的感情说得如胶似漆,不可能欺负她的呀。是不是蓝玫找我诉苦,引起了杜玉甫的愤怒?完全有可能。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神经兮兮、云山雾罩的。我有些内疚,看来不仅没有帮她化解矛盾,可能还激化了矛盾,给她增加了痛苦。
五四青年节快到了,学校准备举办一场文艺汇演,每个班至少要出一个文艺节目。老师同学都非常踊跃,课外活动时,操场教室都成了排练场。各班班主任都争着请蓝玫去指导节目排练,蓝玫成了最忙碌的人。我发现蓝玫一到排练场,就像换了个人,眉头舒展,笑容绽放,妖娆的身姿随着音乐节奏翩翩舞动,给人以美的享受。
五月一日的傍晚,在学校操场上进行节目彩排。天已经热了起来,斜照的夕阳火辣辣的,同学们脸上画的油彩都被汗水冲乱,但他们表演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舞台的总调度是蓝玫,只见她忙前忙后,指挥若定,整场彩排秩序井然,演出非常成功。在热烈的掌声中,学校领导班子走上舞台向节目的编导们表示慰问。当我握住蓝玫那柔若无骨的手时,她忽然用左手按着太阳穴,身体晃了几晃,一下歪倒在我的怀里。
“蓝老师昏倒了!”我扶着她叫道。只见她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我连忙蹲下来,让同事们把她扶到我的背上,背起她就往校医室跑。操场离校医室大约500米,好在她的体重较轻,我心急如焚,背着软绵绵的她一口气跑到校医室。校医黄伟连忙进行抢救。
校医室能用于抢救的只有一个氧气袋,用于检查的只有听诊器、血压计、测糖仪等简单器械,看的也只是一些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的小病,有时做一些外伤的应急处理,真生了大病,还得上医院。我焦急地问黄医生有没有把握把蓝玫抢救过来,如果没把握,就不能耽搁时间,得赶快送县医院。
黄医生看看蓝玫的瞳孔,模了模脉搏,镇定地说:“你别急,龙校长,心跳正常,呼吸正常,不会有大问题。”一会,他收拾起仪器对我说:“龙校长,蓝老师就是血糖有点低,估计是低血糖引起的昏迷。我先给她喂点糖水,输两瓶葡萄糖,如果还不好转,再送县医院。你看怎么样?”
我催促他:“那你赶快喂糖水呀,看看能不能醒过来。”
一部分老师赶来看望,把校医室挤得满满的,杜玉甫也来了,远远站在人群后面。吴群老师扶起蓝玫,医生把糖水喂下去,然后给她输液,果然,蓝玫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走到床前说:“蓝老师,你总算醒过来了,可把我们吓坏了。你别害怕,黄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引起的。唉呀,这段时间你太辛苦,好好休息两天。汇演结束后你要再到县医院全面检查一下,有病要早治,没有病也放心。”我又转身对大家说:“蓝老师病情好转了,大家放心地回去吧。请几位女老师留下来轮流照顾一下蓝老师好吗?杜老师,你请到这边来吧。”
杜玉甫从人群中挤到病床前,瞪着蓝玫:“就你积极,生病了吧。”
蓝玫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噙着眼泪说:“谢谢龙校长,谢谢大家!我不要紧,请你们回去吧。”
看她已完全清醒,我对杜玉甫和几位女教师说:“我还要到操场上去检查场地清理好没有,麻烦你们陪护一下。”杜玉甫不高兴地说:“你叫她们陪护吧,我老婆是为工作累病的,你们要还我一个健康的老婆,还得为她付营养费。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倒霉,今天晚上我只好去食堂吃饭了。”说完,他比我更快地溜出了校医室。
蓝玫苦笑着摇摇头:“龙校长,对不起。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正式演出那天,我们请来了县教委的廖主任和秦主任,也请了镇里的领导,他们对节目的评价很高,说完全可以和县文工团的节目媲美,而且更生动、更清新,使人赏心悦目。有几个歌舞节目可以代表全县去参加市里的文艺调研。我听了乐滋滋的,从心里感激蓝玫的辛勤劳动和艺术指导。
五月进入农忙季节,星期天我回家和父亲一起插秧。父亲上次体检,血压有些高,我叮嘱他每天按时吃药,干活不要太累着自己。快到中午时,我叫父亲回去照看两个孩子,好让爱兰做饭。还有两亩田的秧没有栽上,晚上还得返回学校,我心里很急,埋头飞快地干活。平整好的水田一会排上了一行行整齐的秧苗。忽然听到田埂上有个女人赞叹着:“真了不起!做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我循声望去,愣住了:原来是蓝玫,戴着宽边草帽,牵着蹒跚学步的凌霄,脸上热得红扑扑的。父亲则拉着凌波跟在她的后面。
我赶快洗了手,大步跨上田埂,叫了声:“蓝老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太阳这么大,看把你晒的。”
蓝玫摘下帽子扇着风说:“您一天晒到晚都不嫌热,我这晒一会怕什么?我到您家里去,叔叔告诉我您在田里干活,我就叫叔叔带我来了。参观参观呗。”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惊讶地说:“龙校长,您看您就晒不黑,而且越晒越白。您虽然秧栽得直,农活干得好,但还是不像农民,倒像舞台上的农民!”
我笑着说:“怎么像舞台上的农民?我就是生活中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会插秧、会耕田,舞台上的农民会吗?他们只会演戏。”
“可生活中的农民有您这样文质彬彬的气质、英俊倜傥的风度吗?”蓝玫可真会说话。
“哈,我这满腿泥巴还谈得上风度?”
“风度是气质的外化,是一种精神上的超凡月兑俗,胸中陈兵百万,不为世俗所羁绊。这是泥巴掩盖不了的。”
我不好意思:“蓝老师,你过誉了。我只是一个要养家糊口的凡夫俗子。走吧,到我家吃午饭去吧。”我又问父亲:“爸,爱兰饭烧好了吧?”
父亲连忙说:“烧了烧了,她叫你一定要留住蓝老师呢。”
凌霄张开两只小手要我抱,凌波也学着凌霄的样子抱着我的腿。凌波也知道要我抱她了!我高兴极了!一手抱一个,连转了几个圈,兴奋地叫道:“哈哈!凌波也认得爸爸了!”
父亲忙从我手里抱过凌霄:“霄,来,爸爸抱不动,爷爷抱你去看水里的小鸭鸭。”两岁的凌霄听话地扑到爷爷怀里,扯着爷爷的衣领往前指,爷孙俩一路欢笑着走到前面去了。
我牵着凌波,和蓝玫边走边聊。
“龙校长,我今天特地来感谢您的。”蓝玫说明着她的来意:“那天我昏倒了,您亲自把我送到校医室。听他们说,您背着我一口气跑了500多米,可见您当时焦急的心情。我感动极了,真不知怎么谢您。”
我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是谁,遇到那种情况都会这么做。最近你身体感觉还好吧?”
“好多了。龙校长,您真好,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对人又和气又关心。能在您的领导下干事,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多批评。”我打断她的话。我这人有点毛病,听到别人夸奖反而不自在。
凌波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不走了,这个小姐姐学着弟弟也会偷懒了。凌波和凌霄之间好像有特殊的感应,我们对凌波五六年的训练比不上凌霄这两年多对凌波的影响。对一切都很淡漠的凌波,对家里突然出现的胖乎乎的小家伙产生了兴趣,她听到弟弟的哭声会东张西望。只是思维能力、语言能力和动作协调能力发育得比较慢,但只要有进步就有希望。
蓝玫蹲下来,拍着手说:“阿姨抱好吗?爸爸累了。”
我连忙抱起凌波说:“这孩子挺沉的,你抱不动。”
蓝玫模模凌波的手,感叹说:“多漂亮的孩子,真可惜,这么苦命。”
我亲亲凌波说:“我家凌波命不苦,有爷爷疼、爸爸妈妈爱,我们不会让凌波受苦的。”
蓝玫连忙见风使舵,说:“那是那是,凌波好福气,有你这个好爸爸。”
走到门口,爱兰从厨房里迎出来,笑着说:“云飞,蓝老师来一趟不容易,你可一定要留蓝老师吃过饭再走。”
我忙说:“那当然。中午就看你的了,你要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做几样好吃的招待蓝老师。”
蓝玫笑着推辞说:“我骑自行车来的,十几分钟就到家了。中午就不麻烦你们了。”
我说:“你难得来一趟,就当下农村体验生活,不要走了。”我看见院子里有刚拔下的鸡毛,知道爱兰已经备下丰盛的午餐,对爱兰满意地挤挤眼睛,爱兰也调皮地冲我努努嘴,走进厨房去了。
蓝玫进屋,打量着家里简单的陈设,对爱兰的持家能力赞不绝口:“爱兰真了不起,家里收拾得这么有条理,孩子们也照顾得这么好。我真羡慕你们,虽然生活条件不富裕,但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你们也不错吗,小两口恩恩爱爱。”我请她坐下,为她沏上茶水。一会儿,爱兰用托盘端上香喷喷的饭菜,我赶快把八仙桌擦干净,请蓝玫入座。
蓝玫礼貌地请父亲先坐:“龙叔叔您请坐。您老的身体还很结实啊。今天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
父亲高兴地说:“你是贵客,请也请不来的。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将就着吃点吧。”
蓝玫有些拘谨,爱兰热情地为她夹菜,她好像不习惯,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
吃过午饭她就要走,我看了看蓝天,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我说:“也好,这阵子没太阳。”
蓝玫赶着自行车欲走不走,为难地说:“龙校长,你们这独木桥我不敢过。我来的时候,是一个学生送我过来的。”
爱兰忙说:“云飞,你去送送蓝老师吧,帮她把自行车赶过桥去。”
我连忙接过蓝玫的自行车,抱歉地说:“你看我多马虎,把这茬给忘了。”
 
;蓝玫不好意思地说:“龙校长,给您带麻烦了。”
我边走边问她:“你到我这儿来,不怕杜老师不高兴?”
“我对他说今天到县城去,没说到这儿来。”
“这样不好,万一他知道了,你们又会吵架。你不应该瞒他。”她瞒着杜玉甫,会把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化。我劝慰她说:“你俩要互相理解、互相沟通。那件事他说是他的问题,从来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他。”
“比较而言,他对我算是不错的了。但他这个人太自私,上次我生病,你不是亲眼看到他只顾自己吃饭,扔下我不管?还不如同事呢。虽然不能生育是他的问题,但他有时就不讲道理地骂我,我又不好揭他的短,在外面还得维护他的面子。他事事只考虑自己,对任何人都不迁就、不宽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我点点头,杜玉甫的这个性格我早有领教,但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爱人也是这样。
“上次我和他谈话后,他是不是又骂你了?肯定是怪你不该向我诉苦。”上次的谜团一直没解开,我总有些内疚。
她抬起头看看我,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的眼泪比较多。上次他骂我不该向您告状,他看出我对您……有好感,他不能容忍我对您的尊重。他要我和他保持一致,同您对着干。我辩解说龙校长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校长,对我很关心,我不能对着干。他听我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把我的脸都打肿了。我气得哭了一夜,真想和他离婚,但又怕他迁怒于您。龙校长,我和他真是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呢?”
果然不出所料,两个人在为我闹矛盾。杜玉甫肯定不能容忍蓝玫不与他保持一致。我只能开导蓝玫:“蓝老师,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短时间可能也很难改过来。这次高级职称没评上,对他又是个打击,你要多劝劝他,尽量不要发生矛盾,他还是很爱你的。你俩的感情不错,没有到离婚的地步。”
走下河堤,到了桥头,我问她:“怎么样?单独过桥你行吗?”
她站在沙滩上,胆怯地看着独木桥,摇摇头:“我不敢过,看见桥下的水就头晕眼花。”
“那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接你。”我把自行车搬过独木桥,然后返回来,牵着她的手走上独木桥。
她非常害怕,两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亦步亦趋地往前挪动。我正要嘲笑她的胆小,忽然,她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尖叫一声,我一回头,她猛地扑到我的怀里,把我紧紧抱住,丰满的胸脯紧贴着我,喃喃地说:“云飞,我爱死你了!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我俩结婚吧,我能生孩子,我要为你生一群漂亮聪明的孩子!开除公职都无所谓!”
我一把推开她,冷冷地问:“蓝老师,请自重!刚才这一幕是不是杜玉甫导演的?他会不会埋伏在对面拍照啊?”
蓝玫抓着我的手不放,哭着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啊?我是真心爱你呀,你感觉不到吗?云飞,你对我怎么这么绝情啊!”
我掰开她的手,大步返回桥头,对她说:“谢谢你的厚爱。我爱我的妻子,爱我的孩子,永远不可能爱你!希望你自重自爱,不要再做出格的事!”说完,我不再理她,跨上河堤,走回家去。
蓝玫蹲在桥的中间,嘤嘤地哭着。我走过了桃树林,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哭声,但我没有回头。
到了门口,爱兰还在给凌波喂饭。见我的气色不对,担心地问道:“云飞,怎么啦?”
我闷闷地答道:“没什么,想起一件事,有点生气。”
爱兰试探地问:“是不是那个蓝老师惹你生气了?她就是那个两腮塌陷的人的老婆吧?”
“什么两腮塌陷?你认识她丈夫?”
“你忘记啦?那次我俩在河边散步时,他阴阳怪气地和我说话,被我呛了回去?上次陷害你的不也是他?”
“哦,对!她丈夫叫杜玉甫。”
“那她今天来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也不是善良之辈,你要防着她。”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看出她不是善良之辈?”
“她看我的时候,很高傲的一副看不起的样子;看凌波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当着我的面又装出很疼爱两个孩子,两面三刀、嘴甜心苦。这样的人会是好人?”
爱兰的话更加印证了我的怀疑,蓝玫此行一定是杜玉甫授意的。杜玉甫竟然对我玩起了美人计,真是煞费苦心。他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