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娘的声音幽幽:"我家就住在华原县,本来也是书香人家,后来家道中落。我幼时流落江湖,却另有际遇,习得一身武艺。不过兄弟姐妹大多还在华原,我也常常回家探望他们。那一年,下了几场大雨,附近的老人都说,是几十年没见过的大雨,必然要发洪水了。我家就住在河岸附近。我想带着家里人逃生,可是家人大都不肯背井离乡。而且,即使我能救得我的家人,周围的邻里乡亲也万万救不得周全。我正在踌躇两难的时候,新任的县令武大人亲自带着衙役来了。"
霍七娘每每回忆起来,当年的情景都真切地浮现在眼前。
武元衡顾不得打伞,任凭大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衫,但是却一点不损他的从容气度。他将整个华原县的人家都召集起来,问大家愿意撤离这里还是愿意尽力护堤保家。结果大家异口同声愿意护堤保家。
武元衡就将青壮年劳力集结起来,一部分人搬运附近的砖石泥土树木,加固加高堤坝,另一部分人从地势低洼处挖开一道泄洪沟,将水引到偏僻无人居住的沟塘处。
武元衡自己亲自骑着马,沿着江岸上上下下蹚水做记号,吩咐随从在有记号之处都插上竹竿,标明堤线,要求大家按竿标筑堤。
几天下来,附近的堤坝筑高了,引洪沟也挖好了,当洪水呼啸而来的时候,周围州县多多少少遭了灾,独有华原县安然无恙。
霍七娘低声说:"……从那一天开始,我决意报武大人救护华原百姓之恩,但凡有用得七娘之处,水里水去,火里火去。但是却一直苦无报效机会。直到六年前武大人开始遍访习武高手,我才自荐来此,答应大人一定将一身武艺尽数传与你。"
容若这才知道,师傅来此却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
她赞叹道:"师傅,你为了一句承诺,在我家六年。这六年间,我爹爹几度变换官职,入京又出京外放,你却一直在我家教我,保护我们-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倾-,果然是侠义之士。"
霍七娘摇了摇头:"我算得什么?武大人卫国护民,才是真正的侠士之风。"
容若看看师傅,心中一动,俯过身去,悄悄地说:"师傅,你不会是……喜欢上我爹了吧?"
霍七娘虽然是江湖女儿,素来月兑略形迹,但是毕竟是未出嫁的闺女,陡然有人问及此事,顿时晕生双颊,低声叱道:"容儿,你胡说些什么!"
容若看着师傅,心里已经笃定几分,笑道:"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害羞的。"
霍七娘褪去了笑,带了三分怅然:"我慕大人淡定之风,温文之神,爱民之心,从容之举,原没有存什么非份之想。更何况,大人和夫人举案齐眉,心里眼里又怎么会有他人?"
容若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上门提亲的人来了无数,有小家碧玉想求得容身之地的,也有书香人家的小姐仰慕武元衡的才华和人品的,都愿意做侧室嫁入武家。可是爹爹一直都言辞坚定地拒绝,直言福薄,有一位夫人已经够了,不愿再纳妾效齐人之福;至于子嗣上,有一女承欢膝下已经足矣。
在这个以妻多子多为福的封建社会,这样的言行简直是异类,外面已经传言武大人畏妻如虎。
容若知道这些其实都和娘亲没关系,是爹爹自己的主意。
对于从二十一世纪而来的容若来说,自己爹爹这样的行为简直令人激赏。
霍七娘默然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和自己这样絮絮谈着心事的却是自己的徒儿,"他"的女儿。
她立刻又板起脸:"容儿,今天的剑练得还少了一遍,可别偷懒,快去。"
容若笑着应承下来,走出房去。
霍七娘看着徒儿的背影,神情渐渐放软,可眉宇间的悒色却更浓了。
武元衡下得衙来,随口询问女儿今天又读了什么书。
容若想了想,答道:"-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1)"
(注(1):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大意是:汉王给我的待遇很优厚,他的车子给我坐,他的衣裳给我穿,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坐人家车子的人,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裳的人,心里要想着人家的忧患,吃人家食物的人,要为人家的事业效死,我怎么能够图谋私利而背信弃义呢?)
武元衡点了点头,笑道:"已经上了《史记》了,不错。可有感想?"
"淮阴侯对汉室,不是一个臣子对君王的忠诚,而是一个侠客对知己的承诺,难怪不为汉室所喜。可惜了。侠之超然,以仁,以隐,淮阴侯空怀仁厚,功成不能身退,有日后的下场,也不足为奇。为报市恩,偏生走到绝路上,还不如仗剑做歌,邀酒买醉,做个自由自在的游侠儿,也不枉了。"
武元衡点了点头,突然又笑了:"前日从京里传来的消息,御史台上书弹劾长安五陵游侠,多恶薄之行,攻剽劫掠,受财行刺。"
容若撇了撇嘴:"那些人,空有游侠之名,却无侠者之风。太史公也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2)又岂是那些市井斗鸡走狗之辈仿效得的?"
(注(2):出自《史记·游侠列传》,大意是: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那依你说,何谓-侠者之风-?"
"侠之小者,重然诺,轻生死,古之朱家、郭解,近之虬髯、摩勒。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像……爹爹这样。"容若笑着,将白天和师傅的对话说了大半出来。
武元衡笑笑:"我可当不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倒是聂娘子,当年见识了她的剑术,知道是一位奇人,能让她收你做弟子也是你的福分。却没想到她能一教你就是六年。也是红拂、隐娘、红线一类的奇女子了。"
武夫人一直在一旁笑吟吟地听着丈夫和女儿的对话,听他们说到此处,接过话来说:"聂娘子确实难得。"
略想了想,她转头问女儿:"容儿,今天的琴练了吗?"
容若已经会意,笑嘻嘻地向父母告退:"容儿自去练琴,爹爹也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容若退出门来,可并没有走远,倚着廊前的柱子,静静站在那里。练武练了六年,根基打得牢固,耳目自然也份外敏锐些。
屋中,武夫人斟酌了下,慢慢说:"相公,聂娘子在咱们家这么些年……我看着,她实在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虽然出身江湖,方方面面竟然不比大家闺秀差。如果相公你愿意……"
"夫人不必说了,"武元衡断然打断夫人。"我对霍娘子,有敬有佩有感激。敬佩她的侠士风范,一诺千金,感激她教导容儿不遗余力。可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他蹙着眉头,看着对面的人儿,她的眼睛里也有无奈。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二人的女儿也已经这么大了。可在他眼中,她还是如当年初见一样的温婉秀丽,惹人怜惜。
他叹了口气,转而称呼她的小名:"纤娘,我的心思要说几次你才能够明白?我是不会纳妾的。得妻如你,得女如容儿,足矣。"
他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过,不要管外间传言。今后,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在你这里再听见这样的话。"
武夫人哽咽一声,轻呼他的字:"伯苍。"
容若在外面,看见映在窗纸上的两个影子渐渐合成了一个。
她微微笑了,娘真是个幸运的人,在这个世间能遇到爹这样的奇男子。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许多女子终其一生却梦寐难求的福分。
容若回过头来,却怔住了。
远远的一树梨花在夜色中也是动人心魄的白,树下的一抹青衫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寂寞寥落。
在后来的日子里,容若绝口不提那一天的事情,师傅也是,仍然像平常一样每日里教她练剑,打坐,调息。
可是容若心里一直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所以这个晚上,当她看到师傅像当年来的时候那样打扮,窄袖青衫,青色的绢帕包着头发,手边放着一个包裹,她立刻明白了。
容若慢慢走过去,轻轻说:"师傅,你要走了吗?"
霍七娘点点头,微微笑着:"容儿,我已经教了你六年多,我所学所会已经全部传授于你,剩下的只是你自己练功了。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刻苦,以你的悟性和根基,不出八年,你的功夫绝不会在我之下。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我也该走了。"
容若拉着师傅的袖子:"师傅……"欲语还休。
她心里舍不得师傅,却也明白再没什么能留住师傅的了。
霍七娘取出一本册子和一双短剑放在桌上:"这本剑谱,是当年开派公孙祖师手书。这双短剑也是当年祖师的随身兵器。这剑谱和短剑在我们这一门里代代相传,今日我传于你。"
她的笑容清淡悠远:"我少年时一直希望纵马江湖,行侠千里,可是偏生心里有了牵挂。但是能收得你这样一个好徒儿,将我们这一门的剑术武艺传下去,我也不枉了这些年。现在你武艺将成,我也没有了什么牵挂,可以去实现我年少时的梦想了。"
容若还是依依不舍:"那等我去禀明爹爹娘亲,选个日子,我们一家送您走。"
师傅模了模她的头:"傻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日后师傅有空自然还会来看你。"
"可是,师傅,我想送你。"
霍七娘自从成年,从来没有过在一个地方逗留这么长时间。几年下来,与这个徒儿名为师徒,情同母女,此时此刻心中也充满离情别绪。
她微微一笑:"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若儿,你前天新学的曲子很好听,弹一曲给师傅听,就当送师傅了。"
容若咬着唇点了点头。在几畔坐下,定一定心,手指如行云流水一般挥开,丝弦轻动,琴音飘摇。
霍七娘背起包裹,走出门去。
其时清风吹叶,明月在天,仿若那个人淡定从容的笑容。
霍七娘向院子更深处的那一进房屋又看了一眼,身形如一朵轻云飘起,消失在墙头。
容若泪盈于睫,手下却是不停,轻拢慢捻,琴音摇曳在沉沉夜色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