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月容从颈中摘下一件事物,伸出手去握住容若的手。碰到容若的手时,段月容明显全身一颤。
她将那件事物放在容若手心:"武大哥,这是我从小就贴身带着的。请武大哥收在身边,月容今生不能跟在武大哥身边,来世……"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飞奔而去。
容若打开手掌,躺在手心的是一块玉坠,颜色青翠碧绿,看上去就能感觉到一股温润之意。
容若握着这块还带着少女体温的玉坠,心头一片苍凉。
段月容以为她的父亲将她嫁给寻阁劝,只是为了保段家的太平富贵,但是从容若所看到听到的段俭魏的为人,从容若所隐约记得的历史趋势,容若清楚地知道段俭魏的野心断断不止如此。
百余年后,在南诏国曾经兴盛的这片土地上开国立业的是大理国,大理皇室正是姓段。容若在身为江潇然的时候曾经读过很多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都曾涉及大理段氏的后人闯荡江湖的故事。
容若记得里面一灯大师段智兴曾经说过:"我段氏因缘际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
不难想到今日南诏段家,就是日后的大理段氏,大理段氏皇族就是段俭魏、段重阳的后代子孙。
段俭魏感慨身为臣子,为了君主的一责一怒而日夜忧心,这感慨想必是由衷的。但是他真正想到的解决办法并不是让女儿嫁入王室,让南诏王室有段家的血脉,藉着姻亲之力而保自家太平。
他真正想的,怕是要借此机会掌握更多权柄,经过几代经营,终有一日让段氏成为上位者。而段月容嫁与寻阁劝,是他这计划中的一枚关键棋子。
历史证明,段氏确实做到了,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段月容这小小女子的哀乐悲欢,却被湮灭在了漫漫的历史长河中。
容若勒住马,回首望去。
远处,太和城巍峨的城墙成为阳光下的一道剪影。
这次在太和城里经历的种种,悲哀,欢欣,忧虑,都如这剪影一般映在她的心上。
李愬一旁看着她,也不催促,只是沉静温柔地看着。
一旁有人轻声叫李愬:"李公子。"
李愬转过头来。
此次和他们一起离开太和城的,还有加吉额多。寻阁劝遵守承诺,没有伤害加吉额多,而是送他和李愬、容若一起离开。
经历了这一场变故,加吉额多也不复当日的英姿勃发,形容看来十分憔悴,头发蓬乱,胡子也没有修理,右臂还重重包扎着,右手吊在胸前。
但是他最大的变化是眼神里面的锐利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甚至有几分呆滞。
李愬温和地道:"加吉额多将军。"
此时,加吉额多已经知道李愬和容若来自大唐,寻阁劝正是在他们的牵针引线下才决定与吐蕃断交,与大唐修好。
加吉额多嘴角带上一丝苦笑:"李公子太客气了。加吉额多受李公子大恩,此生难以回报。不过也不能再给李公子添麻烦了,加吉额多打算就此告别。"
李愬带上几分关切:"加吉额多将军是打算回吐蕃吗?"
加吉额多微微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而且没有完成赤松德赞的大计,我现在回去,赤松德赞必然想取我性命。"
李愬看了一眼加吉额多的右臂,又有几分歉疚:"唉,是李愬出手太重了。"
加吉额多忙道:"李公子不必自责。加吉额多虽然是个粗人,却知道好歹。如果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逼迫李公子动手。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而且李公子已经是剑下留情了,否则取我性命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后来又说服寻阁劝放了我出来。我对公子没有半分怨怪,唯有感激而已。"
李愬沉默了一下,又问:"那加吉额多将军是打算去往哪里?"
加吉额多眼往远处,神态萧然:"我其实并非吐蕃人,而是来自回鹘。二十多年前,赤松德赞与回鹘开战,我的族人败退,因为种种机缘,还是婴儿的我落在当时在吐蕃军中效力的达朗玛手中。达朗玛突发善心,收养了我。这些,我都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的,我本来想去回鹘寻找我的父母家人是否还安在,达朗玛让我再帮他完成一个任务就同意我走,就是清除寻阁劝、扶助逻立隆登上南诏王位。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加吉额多摇了摇头,脸上苦涩意味更重:"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加吉额多是废人一个,也没有面目再回回鹘了。不如浪迹天涯,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
本来一直在遥望太和城的容若,此时转过头来,淡淡地道:"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武功非常高的剑客,他用的是左手剑,迅疾狠辣,在他的时代几乎找不到对手。"
李愬和加吉额多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故事来,却知道她本来也不是那种说废话的人,也都凝神细听。
"但是有一次出了意外,他的左手断了。有人以为,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但是另外还有一个见识非常高的人,却说-他还有右手-"
加吉额多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容若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继续说下去:"别人反驳这个有见识的人,说,-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而对一个武功高手来说,慢的意思就是死-"
容若凝视着加吉额多:"但是那个见识高卓的人却说,-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齐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果然,他说对了,后来那个用剑的高手又练成了右手剑法,称霸江湖。"
李愬微微动容。
加吉额多垂下头去,细细咀嚼着容若的话。
半晌,他抬起头来,眼睛里的颓唐茫然一扫而空,又现出当日在王宫中初见时的明敏矫捷的目光。
加吉额多在马上向容若深施一礼,声音坚定自信:"多谢武公子指点迷津。加吉额多此生决不辜负两位公子的大恩大德。今日在此别过,后会有期。"
望着加吉额多纵马而去的背影,李愬向容若轻叹:"容若你这番话,才是真正救了加吉额多。"
容若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李愬问:"你呢?现在又要去哪里?你对寻阁劝说要与我同路,心里却有什么打算?"
容若轻叹:"当时我不过是敷衍寻阁劝而已。我实在不想在太和城多留时日,因此也不想与寻阁劝的使者同行。此间诸事已了,我还是该回蜀西剑南。大唐、南诏与吐蕃这一战怕是很快就要开仗了。"
李愬微笑道:"我早就听说过韦皋的名声,善于谋略,有名将之风。此次有他领兵,辅助武节度使,你完全不用担心。更何况寻阁劝也将不日发兵,在剑南和南诏两路夹击下,吐蕃赤松德赞此役必败。"
他凝注容若:"容若,你还记得来时的路上我跟你说过,太和城一行之后,我将去拜访一位善观星象,得窥天机的世外高人吗?"
容若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李愬道:"这位高人姓李,名讳是一个-泌-字。"
容若月兑口惊呼:"李邺侯?"
李愬点点头:"原来容若你也听说过他。"
容若心潮起伏。这一位当代名士,她怎么能没听说过呢?
李泌,字长源,陕西京兆(今陕西西安市)人。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在德宗时,他曾经官至宰相,被封为邺县侯,世人因此称他为李邺侯。他是南岳第一个钦赐的隐士。肃宗为他在南岳烟霞峰下兜率寺侧建房,名之为"端居室",后人称之为"邺侯书院",是中国书院史上最古老的一所书院。李泌中年时期在此过了12年修身养性、纵情山水、博览群书的生活。李泌曾随玄和先生张太虚学习道教秘文,又与懒残和尚(明瓒禅师)等高僧交往甚深,著有《养和篇》和《明心论》,尤工于诗。在时人眼中,李泌一直是一位传奇人物,为儒家、佛家、道家所共同赞颂。
容若犹疑一下,才说:"可是我听说他在贞元五年已经去世,那时候我才两岁。"
李愬微微一笑:"对外传言是如此,但真实情况却是,邺县侯因为挂心修行,去世入山,字号端居先生,回衡山潜心修行去了。"
"李大哥此次是要去拜访这位端居先生?"
李愬点点头:"其实端居先生对世事也未能完全忘情,尤其是心系黎民苍生,因此每隔几年就会开堂授学,选择他所看重的年轻并且有缘的人,传授治国安民的学问。这次端居先生放出话来,因为年纪渐长,力不从心,此次是他最后一次开堂授学了。容若你可愿和我同去?"
容若微一迟疑:"端居先生会收我为徒吗?"
李愬笑道:"端居先生选择弟子,全凭有缘。我也只是去碰碰运气而已。"
容若想到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父母亲人,不知是否还有缘份相见,顿时胸口一热:"好,李大哥,我和你一起去衡山拜访这位世外高人。"
李愬压住心头的喜悦,笑道:"好,我们这就启程。"
两人相视而笑,纵马扬鞭而行。
多年以后,每当李愬回想起当年的这一幕,总是忍不住问自己:
如果那时就能知道这一去会遇到什么,就知道日后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是否,还会邀请她与自己一路同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