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广陵王府。
书房内,琉璃灯盏下,李纯手执一卷书,似乎正在读着。可他的心中,却在想着白日里的事情:
一大早,按照惯例,李纯进宫去向皇祖父和皇祖母——德宗天子和王皇后——问安。
因为有之前郭钰上报广陵王在湖南遇袭的事,德宗天子和王皇后看见这个孙儿无恙归来,很是高兴。
为了让老人家宽心,也为了减少无谓的扰攘,李纯并没有说自己受伤的事,只是说遇到了一点惊险。
饶是如此,德宗天子和王皇后仍然赏赐了大批的珍贵药物补品给他,让他好生在府里养着,连早朝和进宫问安也都免了。
李纯虽然一向少言寡语,但是在皇祖父母面前却甚是尽心,总能陪着老人家聊些什么。德宗天子对这个孙儿颇为喜爱,王皇后更是如此。
李纯的父亲太子李诵是王皇后的长子,李纯又是太子的长子,自从得了这个长孙,王皇后就像得了宝贝一样,算起来,李纯自幼倒有一多半的时间是跟在王皇后的身边,也算是王皇后亲手抚养长大。因此说起来,李纯和王皇后的感情,倒是比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太子良娣王氏的感情还要好些。
李纯正陪着皇祖父母说话,忽然内侍来报,升平长公主进宫见驾。
升平长公主四十余岁年纪,头上戴八宝攒金朝阳九凤挂珠钗,鬓边簪一朵碗口大小艳红牡丹花,身穿缕金描鸾朱红宫衣,一双凤目蕴含着无限风情。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虽然徐娘半老,但是仍然可以想象年少时的过人风姿。
这升平长公主进得大明宫中来,先给天子和皇后见过礼。德宗天子忙给这位御妹长公主赐了座。李纯又上前给升平长公主见礼。
长公主笑意盈盈:"纯儿,可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在湖南遇到了些意外,受了伤没有?受了惊吓没有?"笑意一敛,凤目中顿时又多了几分威严:"邓光可是老糊涂了,在他的管辖内竟然出了这种事,可得有个交待,断断不能让他敷衍过去。"然后又掩口笑道:"我也不过是乱操心,皇上和皇后在这里呢,怎么能让广陵王吃了亏去?"
这位长公主自说自笑,一席话说下来,竟容不得别人插话。
德宗天子素来宠爱幼妹,升平长公主在宫中向来都是说一不二,连王皇后都让她三分,从不驳她的面子。所以长公主在皇上面前也从来都是言笑无忌。
李纯低眉敛目,听长公主说话。
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又仔细打量他,笑着回过头来对德宗天子和王皇后说:"皇上,皇后娘娘,我看广陵王可是越发长进了,这个沉稳劲儿,别说在皇孙中无人能及,在皇子里面也是少有的。皇上和皇后娘娘真是教导有方哪。"
听长公主如此夸赞孙儿,皇后更是心中喜欢,笑道:"长公主太夸奖这个孩子了。纯儿也就是话少些,老成些。"
长公主自然知道什么话能说到皇后的心里去:"广陵王可不止是老成。我听说这两年皇上交代的事,广陵王哪一件不是办得妥妥贴贴的?说真的,皇后娘娘,我可羡慕死你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好孩子,睡觉都要笑醒了。"
皇后越发喜欢,嘴上却谦虚道:"长公主太客气了。长公主家的铸儿、钊儿这几个孩子也出息得紧,皇上也总夸奖呢。"
德宗天子也在一旁微笑点头。
长公主心中一喜,但脸上还故作叹息状:"我那四个儿子,哪里赶得上广陵王半分?只是过得去,不辜负郭家的门风,也就罢了。我最挂心的倒是凝香这个孩子,已经十七了,还没有找到合适人家,我和驸马就这一个女儿,她能嫁得好,我们也就安心了。"
王皇后笑道:"长公主的女儿,哪里还愁嫁?长安城里世家门阀的公子不是由得凝香挑吗?"
长公主向李纯瞟了一眼,见他脸上神色不动,似乎全没听见皇后和长公主的对话。
长公主心中暗叹,回过头来,又向皇后笑道:"虽然说起来长安城里面年纪合适的孩子也不少,可就偏偏难找到个沉稳踏实,办事妥帖的。"
王皇后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李纯,微微一笑,向皇帝道:"皇上,纯儿进宫也时间不短了,让他去东宫看看太子和良娣吧。"
德宗天子点了点头:"应该的。纯儿,你先下去吧。"
李纯向皇帝、皇后、长公主施了礼,退出了蓬莱殿。一直到走出殿门,他都能感觉到长公主两道含笑的目光一直看着他。
出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向西经过光宅坊,就是太子所居住的东宫。
看见广陵王来了,内侍们慌忙进去禀告,不一会儿,又出来赔笑道:"王爷,太子千岁正在和王侍读下棋,吩咐让您先去见良娣娘娘。"
李纯知道现在东宫最受器重的侍读是王叔文和王伾。其中,王伾以书法闻名,而王叔文下得一手好棋,常陪太子手谈。
李纯淡淡地道:"知道了。"径直去后殿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太子良娣王氏。
王良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并且育有三个子女,但是神态间仍然有一种少女般的娇怯,让人见了就心生怜惜。李纯进到后园时,王良娣正在湖边倚着栏杆看鱼,身边跟着贴身的宫女和两个嬷嬷。
见儿子来了,王良娣又惊又喜,拉住儿子的手,忍不住落下泪来:"纯儿,你这趟出去,为娘担心死了。听说你在湖南遇到了盗贼,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到惊吓?"
李纯再冷面冷心,也受不得母亲的眼泪,只得温言道:"母亲不必担心,您看儿子还好好的,我也没受什么伤。"
王良娣一边拭泪,一边絮絮地嘱咐:"纯儿,以后也别到处走了,就在长安城里好生待着吧,再遇到危险,为娘可是连心都要碎了。"
李纯微微一笑:"孩儿足以照顾自己,这点请母亲放心。"
王良娣望着儿子,欲言又止。正在此时,远远地太子走过来了。
王良娣和李纯向太子行过礼,太子点了点头,示意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太子先落了座,王良娣和李纯才又坐下。
太子李诵,四十岁上下年纪,面容白皙,颌下蓄着胡须,一双眼睛眼神柔和,全然没有上位者那种威严庄重的气势。
太子先问:"进宫见过皇上和皇后娘娘了吗?"
李纯答道:"已经见过了,正是刚从宫里面出来。"
太子点了点头,笑了笑,又对李纯说:"纯儿,既然你已经回长安了,平日里多来看看你母亲,也多接她去广陵王府走走,别总闷在东宫里。"
李纯应道:"是,父王。"
太子想了想,又道:"关于湖南的事,皇上已经训谕湖南按察使邓光了,会让他给个交待。"
李纯仍然答道:"是。"
几句话说完,父子俩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了。
太子略坐了坐,便站起身来,道:"王叔文还在等着我呢。你们母子俩多聊聊。"
王良娣、李纯和随侍的宫人恭送太子离开。
起身时,李纯没有忽略母亲王良娣望着太子背影的眼神,那眼睛里有不甘,有怨恨,有难舍,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不过,这样的眼神也只存在了一瞬间,等到王良娣回过头来时,她已经又是那个娇怯怯的深宫贵妇。
李纯心里暗暗叹息一声,脸上仍然神色不动。
王良娣望着湖水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又转头向李纯笑道:"纯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广陵王府里也该有个当家主事的人。我看升平长公主的女儿郭凝香容貌美丽,才德兼备,家世也好,娶她为广陵王妃,也不辱没了你,你觉得怎样?"
李纯断然道:"母亲,升平长公主的女儿,儿子配不上。"
王良娣仍旧笑吟吟:"你是天家后裔,宗室亲王,连天上的仙女都能配得上。我看凝香这孩子不错。"
李纯声音转为冷冷:"母亲,关于册立广陵王妃的事,儿子自有打算,还请母亲不要为此劳心。"
王良娣目中一闪而过一丝怒意,却轻声笑起来:"是吗?看来孩子已经长大了啊,事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了。"
李纯沉默不语。
王良娣盯着他看了好半天,目中渐渐流露出失望疲倦的神色,她别过头去,挥了挥手:"我今儿累了,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