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步入蓬莱宫后，先给德宗天子和王皇后施了礼。琳琅也赶忙站起身给这位大哥见过礼。
李纯和李琳琅虽然是同父异母兄妹，但是因为都在蓬莱宫王皇后身边长大，感情却比和别的兄弟姐妹更好些。李纯一向也很疼爱这个小妹妹，甚至超过对他的亲妹妹、同是王良娣所出的汉阳郡主李畅。
德宗天子赐了座，李纯和琳琅都坐下。
琳琅打量了一下大哥，他一身淡青色的五爪团龙亲王常服，肃穆庄重，却没有一丝新婚燕尔的喜庆之色。
琳琅笑嘻嘻地道："大哥，你怎么今日自己进宫来了？没带新嫂嫂一起来？当心新嫂嫂怪你呢。"
李纯淡淡地道："我就是来向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何必带她前来。"
王皇后笑道："其实琳儿说得很是，纯儿你也该多带凝香进宫来看皇上和本宫。自从你大婚过后，也就第二日按制和凝香一起进宫了一次，此外每次问安都是一个人来的。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就该亲热得蜜里调油一般，不好常常分离的。"
"既然皇后娘娘如此吩咐，孙儿下次带她来见皇上和皇后娘娘便是。"
王皇后点了点头："这便是了。你们小夫妻恩爱，皇上、本宫，还有长公主，也就放心了。"
听闻王皇后提起长公主，李纯黝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也只是一瞬，他便起身一揖："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王皇后又笑道："自家人，怎么这么生分？纯儿，快坐下。"
李纯重新落座，德宗天子打量了这个心爱的孙儿一阵，向王皇后叹道："孩子们都长大了。当年纯儿坐在朕膝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他已经娶妻，不久就该生子了，朕都要做曾祖父了。"
王皇后也点头叹道："是啊，孩子们就是长得快。纯儿他们这一代，纯儿现在已经娶亲纳妃，之后就该纬儿、纶儿了。孙女们也都该嫁人了。今天白日里，太子良娣和长公主一起来，说打算亲上加亲，凝香嫁给了纯儿，想让畅儿嫁给凝香的兄长郭鏦。"
德宗天子闻言，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明日里让钦天监排一排这两个孩子的八字，如果相宜，朕给他们赐婚便是。"
李纯眼中掠过一丝讥讽之色：母亲和长公主也未免都太急功近利了一些，郭凝香成为广陵王妃还不够，还要让汉阳郡主成为郭家的儿媳妇。用联姻，两个人自愿地把彼此绑在了同一条船上，这是摆明了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了。
王皇后又看了看身边的琳琅："再过不了几年，琳琅也该出嫁了，本宫身边就真的寂寞下来了。"
琳琅一听，嘟起嘴："我才不要出嫁。我想一辈子守在皇上和皇后娘娘身边。"
德宗天子和王皇后忍不住笑起来。
王皇后宠爱地模了模琳琅的头："傻孩子，要是本宫真的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你就该怪本宫了。你放心，本宫肯定帮你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琳琅的脸泛起红晕，拉住王皇后的袖子摇了摇："琳儿不要，琳儿就要跟着皇后娘娘。"
王皇后拍拍她的手："好好好，反正琳儿还小呢，再过两年再说。"
听皇后如此说，琳琅脸上露出满意开心的笑容。
看着琳琅脸上的笑容，李纯心中暗暗叹息。他多么希望这个小妹妹能事事遂愿，永远这样开心啊。可是生在帝王之家，又该有多少情非得已和无可奈何。
李纯不愿再想。他抬起头来，向德宗天子道："万岁，今日孙儿前来，还有一事求万岁恩典。"
德宗天子"哦"了一声："究竟是什么事，说来给朕听听。"
"孙儿听闻半年前回鹘进贡了一批良马，其中有一匹名为出云的马。孙儿想求万岁恩典，将这匹马赐给孙儿，让孙儿可以赠送给一位旧时相识。"
德宗天子听闻此言，甚是惊讶。他看了看琳琅，才对李纯道："纯儿你所求，也并非难事。"
李纯闻言，还以为德宗天子答应了，刚想谢恩，德宗天子紧接着又道："只可惜刚才琳琅也来求这匹马，朕已经答应了她。"
李纯一怔，也看向琳琅。
琳琅没想到大哥所求的也是出云这匹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连忙站起身向德宗天子和王皇后施礼："谢皇上和皇后娘娘恩典，琳儿先告退了。"
王皇后知道这小妮子是想避开李纯，笑着颔首："去吧。"
琳琅也没敢看李纯一眼，急急忙忙离开了蓬莱宫。
李纯怔了怔，却也无可奈何。他又陪着德宗天子和王皇后说了一会儿话，便也站起来躬身道："那孙儿就告退了，明日再来给皇上和皇后娘娘问安。"
李纯出得蓬莱宫，想了想，径往蓬莱宫邻近的紫玉殿而来。
他幼时在蓬莱宫中长大，虽然年长后封王立府，但是也常常出入宫闱，比别的亲王又不同，因此他在宫中行走也无人阻拦。
琳琅听服侍的宫女报说广陵王来见，本来又想躲开，但是想了想，总也不能避一辈子，便叹了口气，让宫女请广陵王进来。
进来后，李纯也不客气，直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琳琅。
琳琅被这位冷冰冰的大哥看得全身发毛，只得叹气道："好了，大哥，就算我占了先，你也不必这样看我呀。人人都知道广陵王的目光是能冻死人的，你再看下去，我怕是真的要僵掉了。"
李纯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语调平平地道："那你便将那匹马让给我便是。"
琳琅作了一个鬼脸："可是皇上都已经发过话了，那可是金口玉言。"
"你让给我，我自然会去向皇上解说。皇上不会不答应的。"
李纯声音放柔和："琳琅，你将那匹马让给大哥，大哥派人去回鹘、去吐蕃，寻一匹更好的马来给你。"
琳琅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李纯又道："或者，大哥用一斛明珠来和你交换？再加上一对上好的羊脂玉镯？或者你一直想要的祖母绿嵌金垂环？"
琳琅终于忍不住了，大叫道："大哥，你用这些东西来诱惑我！可是我确实有非要这匹马不可的理由。"
李纯静静地道："我也有非要不可的理由。"
琳琅好奇起来，忍不住问："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这匹马不可？"
李纯目光黯淡下来，转头看向窗外："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寻一匹宝马良驹送给她。我曾向她承诺过很多事，但是此生却已无法做到。我只希望，至少能实现这一个承诺。"
琳琅不敢置信地道："大哥，还有你答应了却做不到的事？你可是天潢贵胄，大唐朝的广陵王！"
李纯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黑不见底："就是因为如此，才会有许多事都只能如此。"
他的声音仍然平平淡淡，但是其中却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表的沉痛之意。
琳琅怔了半晌，为难地道："大哥，你既然有这样的苦衷，我原也该将这匹马让给你，只是我要这匹马也是有缘故的。"
琳琅便将白日里骑马遇险、得人相救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以前听人说，良马也是要自己挑主人的。我看出云自己选了她当主人，便想着不如成人之美，求皇上将这匹马赐给她，也是皇上所说的-宝马赠佳人-之意。"
李纯怔了怔，猛然道："你所说要皇上赐马给她的，是什么人？"
琳琅睁大眼睛："我刚才没跟你说吗？可能是我忘记说了。她是门下侍郎、平章事武元衡的女儿，武容若。"
琳琅只觉得自己这位大哥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奇怪，仿佛僵住了一般，好一阵才慢慢点了点头："好，我不和你争这匹马了。你说得对，-宝马赠佳人。"
琳琅小心翼翼地道："那，大哥，你的承诺怎么办？"
李纯嘴角微现一丝苦涩笑意："我自有处置。"
他站起身："夜深了，你也该早点休息，我走了。"刚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明日我就命人将一斛明珠和祖母绿嵌金垂环给你送来。"
琳琅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大哥的心意怎么变得这样快。
李纯走出紫玉殿，仰头望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世间，果然是如此地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