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出得宫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容若抬起头来,弯弯的月牙儿正挂在柳树梢头。
残月如钩,新月如钩,可是人间的悲欢离合,比月圆月缺还要无常。
容若轻轻叹一口气,上了马,却突然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响,然后有人叫她:"容若。"
她圈转马头,回过身来,只见郭钰骑在马上,策马向她走过来。
容若微微一扬眉,却也带笑寒暄道:"郭兄,好久不见,今日可是也进宫来?"
郭钰摇了摇头:"我是特意在这里等容若你的。"
容若心中有数,却也问道:"不知郭兄有什么见教?"
郭钰暗暗叹了一口气:"此处也不是讲话的所在。容若,我想请你喝上一杯,你可愿意赏面?"
容若想起当年在衡山上大家同窗共读、把酒畅谈的情谊,心中一软,点头道:"听凭郭兄安排。"
两人策马并肩而行,走了没多远,郭钰向前一指:"这家清风楼的酒菜倒还精致,最难得的是地方干净,就在这里吧。"
容若也没有异议。
两个人下了马,自然有店家伙计迎上来,将两匹马牵过去照料。
店小二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招呼他们:"郭将军,今儿又来了?楼上的雅间还给您预备着呢。里边请,里边请。"
店小二在前面带路,两个人一路上了楼。
这清风楼规模不小,楼下都是散座儿,楼上是雅间,每个雅间门前挂着帘子。现在已经过了晚饭时分,客人也不像饭点儿时候那样多,可是仍然有不少雅间里面传来隐隐的丝竹弹唱、笑语欢歌之声。
店小二将西头儿一间雅间儿的帘子一挑:"郭将军,这位姑娘,二位请。"
容若和郭钰二人进去坐下。郭钰随口要了几样菜,一坛酒。不多时,酒水菜肴就流水价儿送了上来。
郭钰给容若和自己都斟上酒,举起酒杯,道:"容若,你我也数月未见了。我先敬你一杯,为我们当日在衡山共同拜在李泌老师门下,也为了我们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过。"
容若一笑,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郭钰又将二人的酒杯满上,却沉吟着,一时想不好该说些什么。
他不开言,容若也不贸然说话,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郭钰又前思后想,终于开口笑道:"容若,最近你在长安名气可不小啊。人人都道,武家小姐才貌双全,名动天子,连皇后娘娘都另眼看待,特赐你金牌,可以随时出入宫中。还听得有人说,你诗才横溢,连刘禹锡都赞叹不已,更有治国经略的才能,东宫一干人等也甚是折服。"
容若心中暗道:来了来了。脸上却淡淡笑道:"那不过是外面一些无聊的人的闲言闲语罢了。至于进宫的那个金牌,是琳琅为了让我随时都可以去陪她,向皇后娘娘请旨请来的。"
郭钰摇摇头:"你我曾经同窗,你的才能,我是知道的。容若,我知道你胸中所学,如果你是男子,即使做宰相也够了。"
容若笑道:"我倒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郭钰凝视她:"容若,你这样的才华,原应当辅佐一代有为君主,如果只是限于闺阁,就未免太委屈你了。我相信广陵王终将成为一代明君,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今天子还在位,却谈论起亲王的继位来了,这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郭钰身份非比寻常,而且又相信无论怎样容若也不会出卖他,再加上她本来就深知李纯的志向,就干脆在她面前直言了。
容若放下酒杯,慢慢地道:"郭兄有什么建议?"
郭钰一字一字地道:"只要容若你答允下来,虽然现在长公主当势,他不能给你什么。但是日后,如若有出头的那一天,你便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
容若蹙起眉头,看向郭钰:"郭兄,你可是姓郭啊。"
郭钰一笑,笑中却有几分凄凉:"就因为我是郭家的人,所以才会为郭家考虑更多。如果他不能成功,其他人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子,都会想方设法打压郭家,郭家也会就此失势,一蹶不振。如若他成功了,立凝香为皇后,外有长公主权势熏天,内有凝香把持中宫,凭他的性子,他能忍下来吗?到那时节,只怕郭家更是要沦落到万劫不复之地了。所以郭家其实是进退两难。最好的解决之道,反而是他成功了,但是凝香却当不成皇后,这样他念着当年的拥助之情,可能还会对郭家多留一些情面。"
容若从未想到郭钰却有这么深的心思和考虑,叹道:"郭兄为家族如此处心积虑,可是既然想到今日这等局面,当日又何必……"
虽然两人谈到的是李纯与凝香结亲一事,容若自己也是当事人,可是她态度诚恳自然,一点也没有讥刺嘲讽之意。
郭钰叹道:"情势比人强。当时,凝香要嫁,长公主逼娶,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再说,那时节他确实也需要长公主这样的强助。"
容若一怔,道:"原来郭兄对他的忠诚,倒超过了对家族的忠心。"
郭钰凝视她:"我从十岁起,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便认定他就是我的君主,也便立定了全心全意辅助于他的心意。"
容若默然,对于郭钰这种一味的忠心,却也有两分感动。
郭钰又问道:"容若,你还没回答呢,如果他答允成功后立你为皇后,你可愿意?"
容若向郭钰看了又看,笑道:"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他的?"
郭钰道:"他并没有这样明说过。但是我自幼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心意,没有不明白的。他心中必然也是如此想法,只不过不方便与容若你明说而已,怕让你觉得他只是在用荣华富贵引诱你,倒让你看轻了。"
容若再笑道:"那郭兄不怕被我看轻了吗?"
郭钰微微一笑:"我只是旁观的人,倒没有他那样瞻前顾后、踌躇不前。我只知道,容若你明晓古今,政事通达,将会是他今后最好的助手。我也知道,你与他两情相悦,心中至今还放不下对方。"
容若凝视郭钰良久,终于缓缓一笑:"郭兄,原来你和他都一样,都以为我当日所说最恨这个时代的一夫多妻制度,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虽然你们都也曾表示理解,心中只怕始终都不以为然。"
郭钰一怔。
当年在衡山上,他听容若这样说,确实觉得匪夷所思。后来李纯娶郭凝香,他拜访容若时再听她这样说,却以为她不过是一时意气,激愤下才有这样的口不择言。毕竟,在这个时代,达官显贵们三妻四妾均属平常,如果有朝一日当了皇帝,更是三宫六院、美女如云,即使如当年的玄宗天子专宠杨贵妃,"春从春游夜专夜",也还有八千侍女、三千粉黛。
容若举起酒杯,又放下:"我不会以这样的话要挟别人,也不会拿这样的话开玩笑。我要是嫁一个人,就要他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地位权柄、富贵荣华,这些都不要紧,可我绝不会与别人分享我的丈夫。"
郭钰叹道:"容若,你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容若斩钉截铁地道:"其他事情,都罢了,唯有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得太久了。"
她心中暗道:自从我穿越到唐朝以来,十几年间都在考虑这件事,最终的结果也是决定绝不向一夫多妻这种**陈陋的规矩低头,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改变主意呢?
郭钰却只道容若话里之意是在得知李纯与凝香成亲后,也曾考虑过与凝香共侍一夫的事,最终却也选择了拒绝。
郭钰怔了半晌,摇头叹道:"既然……"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酒杯上看了许久,突然笑道:"我今天下午去广陵王府,原是要有事找他商量。却见他脸色铁青,比平日里更冷上几分。说话言谈间,对事情的处理,也更加严酷些。我心里就在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怒气?往日里,他虽然也不苟言笑,但却也只是不动声色、神情冷酷而已,让他发怒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郭钰想了一想,笑了笑,又继续道:"我便找来了日间随他入宫的那个内侍,在我再三追问下,这个内侍才道,广陵王进宫去给邵阳郡主送太子的赏赐,却在宫里遇到了一位穿白衣的小姐,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不知怎地,竟然连茶杯都砸了。"
容若低垂目光,也不去看郭钰。
"这我便明白了。严令这内侍不许再说出去,便来宫门等你。容若啊,别人不知,我又怎么不知道呢?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你,除了你,再没有任何人能让他这样失态。现在这样下去,即使他真的有朝一日……心里也不会快乐。而且在我看来,你对他也不是无情,反而是越在乎的,越藏在心底。所以我只盼着说服你,让你答应……唉。"
容若低声道:"多谢你。"
郭钰摇了摇头,叹道:"我也没做成什么。可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容若一笑,笑容里笼着清光浅影,淡淡悒色:"这世间之事,不如意的原是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