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留守府衙署大堂,匆匆赶回的郭威与陈光穗稍稍见礼,不待坐下即向其索要紧急军报。
“侍中,此事乃是绝密,还请屏退左右。”陈光穗见大堂中人员颇多,开口提醒道。
郭威不以为意:“无妨,这里都是心月复。”
在郭威回府之前接待陈光穗的是衙内都指挥使郭荣和留守判官王溥,跟着自己过来的则是枢密院内客省使郑仁诲和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一个是儿子,另外几个都是郭威自己奏请随军北上的从事官,当然都是心月复。
“既如此,请侍中速览澶帅与王太尉密信,早做决断。”既然郭威对着几个人这么信任,陈光穗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恭敬地将王殷亲笔信奉上。
郭威拆开看了没一会儿,脸色已经是越来越白,信笺、须发都是无风自动。紧接着颓然坐下,双手将信封信笺覆于案几之上,闭目吐纳了几下,喘了口气,方才睁开眼瞪视着陈光穗:“此事当真?”
陈光穗同情地看看郭威,这位刚才还意气风发的重臣大将,一下子似乎就老了十岁,随后恭声应道:“确凿无疑,那传诏的供奉官孟业正在澶州,已经被王太尉羁押,东京所有事情,他都已经交代……还请侍中节哀,如今主上不明,奸佞当道,朝廷内外大事正等着侍中定夺。”
郭威又将信封拿起来,翻出夹在其中的密诏,一边审视一边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信中所言失于简略,既然陈副使也知道详情,还请一一道来。”
郭威的表现和两人的一段对话,把郭荣等人听得是惊疑不定,东京发生了什么大事?王殷和李洪威居然敢羁押天使?陈光穗居然对皇帝和朝廷用上了“主上不明,奸佞当道”的判词?
接着就听到陈光穗将东京事变的前因后果及刘承祐密诏杀王殷、郭威等人的事情一一道明,其间有些讲述不清楚的地方,经过郭威提问点拨,也剖析得明明白白。
一时间大堂众人是惊骇欲绝。
王溥等三人还算好,毕竟没有听说家人在其中遭难,只是震惊于刘承祐的鲁莽胡来,还有许多朝廷重臣一朝死于非命,对于郭威、王峻家突遭横祸也是心中恻然。
郭荣却是心痛如绞,不曾想原本只是随父出征,与东京的家人半年时间的离别却变成了天人永隔。小皇帝要收权也就罢了,为何要如此残毒地杀戮大臣,并且是这样的斩尽杀绝?更加荒诞的是,郭家虽然对朝廷功勋卓著,却向来谦退隐忍,在平三镇之前,父亲就不就是说交卸兵权就交卸了?现在的兵权也不是郭家抢来的,小皇帝说收还不就收了?为何还要牵连到郭家,一边追杀到邺都一边在东京灭门?
这种心痛让郭荣觉得窒息,只有痛哭一场才能稍解胸中郁气,可是郭荣又不敢放声痛哭,因为面前的郭威怕是受不得。
郭威心中的痛楚只怕更甚。
想到自己早年颠沛流离,好容易在逆旅中幸遇柴氏,得到柴氏的青睐,军旅中起家全靠柴氏的嫁妆。结果二人成婚多年,连生两女都是早夭,这才领养了内侄柴荣。
随着后面两个女儿平安诞下,一家的小日子开始有些起色,结果又碰上河东石敬瑭叛乱,郭威作为小军官随张敬达出征。柴氏在病榻上听晋阳传来的军报一日三惊,没等到郭威作为被俘转正的大晋军官返乡,柴氏已经撒手西去。
续弦的杨氏生下了青哥和意哥之后也告身故,只有再娶的张氏才真正跟着自己过了几天好日子,结果旦夕之间阖家遇难,妻儿与孙儿就这么没了,甚至连累到丧父以后跟随自己生活的三个侄儿。
人生已经将近半百,这个时候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没得道理可讲的是自己何错之有?自己为先帝披肝沥胆,先帝托孤,自己也是兢兢业业,结果就换来如此报偿?
人生三大悲自己都摊上了,但是现在却不是悲痛的时候,即便是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这里也还有郭荣需要维护。
而且根据前面刘承祐的作风,他光是杀死自己和王殷是不够的,两个人的亲朋故旧恐怕也是难逃,所以自己身上背负着很多人的命运,他们都在等着自己的一个决断。
对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与孙儿幸免于难。前段时间家中来信,专门说起宜哥的愿望,那份孝心还让自己老怀大慰呢,为了他们归途的安全,自己还专门派小舅子去邢州迎候。为了他们不成为罪臣子女,让朝廷全境通缉捉拿,自己也要一搏。
冷静下来的郭威又成了那个为人沉毅行事果决的大汉枢密使、邺都留守。
郭威压住心中的伤痛,整理了一下仪容,首先来到陈光穗面前大礼参拜:“陈副使与澶帅、王太尉冒死抗旨,并且告威以机密,足感盛情,大恩不敢言谢,威铭感五内,当永志不忘。”
“郭荣永远记得三位的恩德。”郭荣更是随着郭威的大礼,跪了下去。
陈光穗慌忙上前挡住郭威行礼,并且赶紧扶起郭荣,连声道:“侍中和大郎说得哪里话来,陈某当不起。侍中乃国之柱石,陛下为群小所惑,行此昏聩之事,朝中正人都不会赞成,陈某不敢居功。”
“只是如今事情紧急,某等均不知陛下密诏究竟发了多少,其中难保没有利欲熏心之辈。事情实在是万分紧急,迟则生变,还望侍中节哀顺变,当机立断。澶帅与王太尉也在翘首以待侍中的决断!”
听了陈光穗的连声劝告催促,郭威顺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看看王溥等人,缓缓问道:“此事诸位都在一旁听了,现在我心中甚乱,旁观者清,不知道诸位有何见教?”
王溥等人也被这种不合乎常理与逻辑的事态震动得不轻,短时间内还消化不过来。这时得郭威咨询,却是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主意,可要是说句“但凭侍中吩咐”嘛,前面郭威已经有言在先了,这话太显得推月兑,于是互相看了看,半晌无话。
“既然诸位一时也没有良策,我这便上表陈辞,解说冤屈,如何?”
“侍中万万不可!”听到郭威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虽然还不清楚是他的真话还是试探,魏仁浦却是忍不住了,不管自己有没有成熟的建议,这馊主意都是不行的,连忙开声反对:“郭公您为朝廷屡立大功,如今又手握强兵,据重镇,而且位居不赏,本来就是危殆之际。现在被朝廷群小构陷,牵连进杨、史一案,绝不是书表言辞所能月兑祸的。时事至此,绝不可以坐以待毙!”
郭威斜睨了魏仁浦一下:“我既然是要上表陈辞,当然就不是坐以待毙,东京发来密诏,我自有办法阻绝,等陛下看了陈情表自有分说,这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