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射入武成王庙的侧殿,穿过门窗被室内的尘屑映成一道道光柱,最后洒在其中的几凳和板壁上,当然,也照射着门窗边的少年。
室内声浪滚滚,虽然说总的音量并是不太大,却嘈杂得犹如在东西市榷场,四处响起的议论声把光柱中的尘屑吹得上下翻飞。
在这个侧殿里面三五成群议论纷纷的,正是锦衣卫亲军司的预备军官团,在武学整训的禁卫诸班直少年、内外武臣勋戚及殁于王事者子弟组成的短训班。
经过几个月的共同学习和训练,这些少年也出现了一些自动的组合。平日里的学习和训练中分配的队、伍已经不能限制他们了,他们各自父兄辈供职的部门和职位的高低、自己来之前的归属和各自的兴趣爱好性格,显然是更为重要的组合因素。
在武学少年中,马仁瑀算年龄大的,而且进武学之前还有军功在身,在殿前司也做到了散指挥使,家世却无可称道。马仁瑀这样的身份组合,恰恰使他成为了普通军将子弟们上进的目标,也就自然代表了一批并不结党却力图以军功为进身之阶的人,这其中主要就是白身应募进入殿前司诸班直的和历朝以来父兄殁于王事的少年,也包括像康保裔这样父兄军职不高的将家子。这批人数量最多,年龄分布也最广,从马仁瑀的二十二岁到康保裔的十五岁。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的小弟李继偓、侍卫亲军虎捷左厢都指挥使赵晁的儿子赵延溥和侍卫亲军龙捷左厢都指挥使赵弘殷的次子赵匡义却因为各自父兄多年同僚并为新贵的关系,在学校中慢慢地走得近了。赵晁和赵弘殷早年分处殿前司的控鹤军和铁骑军,现在又分处侍卫亲军司的虎捷军和龙捷军,军职始终差不多,又同姓一个赵,虽然一个是河北真定一个是河北涿郡,却几乎已经到了联宗的地步;李继勋则是在郭威任邺都留守的时候,与同为留守府亲军小将的赵匡胤结了义社,义社的大哥就是李继勋,而赵匡胤则是赵匡义的大哥,现在是殿前司散员都虞侯。这批人很少,其中李继偓最为年长,比马仁瑀只小两岁,赵匡义最小也有十六了。
资望深厚的武臣及勋戚们的子弟,当然又是一个圈子。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本来也算新贵,不过因为是国戚,而且领节度使也有些年月了,所以他的儿子李延福虽然年少,在这个圈子里面也有些号召力。像凤翔节度使王景的三子王廷训、昭义军节度使李筠的儿子李守节、天平军节度使郭从义的次子郭守信都在这个圈子里面,这批人年龄相差不大,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因为勋旧的适龄子弟并不多,这批人也不算多,不过他们还有成年的兄长在军中各处,能量当然是不小的。那个与郭炜交情不错的韩家小厮,现在曹州节度使韩通的长子韩微,虽然幼时生病伤了脊背,不仅成为被同龄少年歧视嘲笑的橐驼儿,而且没法习武从军,却也被安排进这个短训班学习兵法书律,有郭炜的招呼和这班勋旧子弟的袒护,倒也不怕被人欺侮。
早间给他们讲授诸家兵法及历代用兵案例和忠义事迹的博士、助教们都已经下课了,他们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整队去南郊接受郭守文等人的教习,只因为他们将来的主官、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皇子宗谊要来给他们讲课,这是皇子宗谊给他们第一次讲课,也是双方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趁着郭炜还没到的间隙,这帮少年正在大肆八卦。
“小李大郎……”,这是样貌文弱的王廷训在找李延福打听,不过李延福和李守节都是大郎,众人也就只好把他们再分成大小李了:“听闻皇子与你同龄?这‘锦衣卫亲军’的名字是皇子给取的?那火铳也是皇子创制的?”
“是啊,表弟自小聪慧,虽然与我同年,阿爹却从不许我轻慢了他。”年龄最小却长得很粗壮的李延福在说这话的时候,与其说是在抱怨,还不如说是在炫耀,那语气中透着十足的傲气:“表弟小时候还只是喜欢做些乐器,吹奏些好听的曲子,如今对军国大事懂得都比许多将军大臣还多。年初陛下亲征高平,表弟的劝谏也是有作用的,所以陛下后来才让表弟去试制火铳,这锦衣卫亲军也是为了验证火铳效用才设立的。”
“皇子少年老成,自然能有超出同侪的见识,这些事都不足为奇。倒是京师里几大高门家的小娘子一个个出落得年轻貌美,连那道貌岸然的赵二郎都时常往她们身边凑,皇子却可以视若无睹。符魏王家的两个小娘子和王侍中家的三娘常在一起玩耍,还特别喜欢去寻皇子说话,赵二郎为了寻借口亲近她们,多次拉我一起去路上偶遇,皇子明明都看在眼里,以其聪慧也定能看破,却从来恍若未闻,只能说皇子是志存高远了。”说这话的当然是给赵匡义当过很多次灯泡的李守节。
韩微听了这话,当时就想起了那年上巳节的事情,面对符家和王家的四个小娘子,郭炜拉着自己仓皇逃遁的场景其实很有趣。韩微想起这事就不由得嘴角含笑,却还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并不上前插话。
面上有几分书卷气的郭守信性情却不似外观,没耐烦听李守节讲什么豪门爱情故事,见王廷训没有继续追问李延福,就只好自己开口:“那火铳威力是大,代替弓弩完全有余,只是发火时候的动静也大,还烟大呛人,又不能抛射,要替换弓弩怕是要改些战阵布置。皇子既然创制了火铳,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创制战法?这‘锦衣卫亲军’的名头也怪,莫不是将来咱们上阵都穿着锦衣?”
“郭二郎倒是聪明细致,从一些微末枝节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李延福瞟了一眼郭守信,信口说道:“听阿爹说,表弟对火铳阵法是有一些见解,等我们学成之后,还会从殿前金枪班选些精干,与我们一起习阵;另外因为火铳发射之时声响震天,烟雾缭绕,到时候各军指挥所用的旗帜金鼓也会有些改变。不过表弟是天赋奇才,既然能创制火铳,阵法当然知道如何改,而且他又精通音律,改些号角金鼓更不在话下。至于‘锦衣卫亲军’之名的来由嘛……你们说有什么重甲能够防住火铳?”
“没有……”
“六十步内两层重甲都能打穿,都防不住。”
看身周众人齐齐摇头,一个个都透着对火铳及其设计者的敬畏,李延福很有些与有荣焉,傲然道:“所以嘛……将来与火铳军对阵,与其穿重甲防身,不如弃甲取轻便。我们自己当然也会慢慢不着甲,以后穿着锦衣一身鲜亮,更便于将士作战,也更便于各部将帅看清楚战场局势,所以我们今后就是——锦衣卫亲军。”
“皇子来了!”
李延福还待侃侃而谈,却被门口望风的学生一声低呼给打断了,剩下的话只得赶紧咽回肚子里去。也就是伴随着这声低呼,整个偏殿霎那间就安静了下来,就好像一口滚开的油锅突然变成了一盅过桥米线汤。
变得肃静端坐的一众少年整齐地扭头,透过门窗看向武成王庙的门口,就看见一个清秀少年贵胄背着阳光大步流星地走来,在他身后还有三个壮汉威风凛凛地随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