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檀州气候正好,赵阔露宿那么多天于身体也没有大的损伤,只是稍加恢复就能够打起精神来,和萧乾谈得是相当的投机。在赵阔详细说明了自己姓名所用字以后,萧乾对那个谐音“赵括”也就不以为意了,反倒是对赵阔家族的那些遭遇倍加唏嘘,对赵阔在南京道投奔无门的境遇感同身受,对自己在南京道的勋贵官宦之中微有名气颇为自得,对赵阔毅然决定投奔自己大加赞赏,并且对两人的契阔一遇进行了一番憧憬。
两个人相谈得是如此的投缘,互相之间都生出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到了最后俨然就是一出苻坚见王猛的戏文了。就在檀州夏日里清凉的黄昏时分,萧乾和赵阔第一次正式延见,两人之间主公与谋主的身份就立刻得以确立。
幽州附近的夏日里还能寻到一些清凉,可以给萧乾和赵阔摆开知遇之恩的表演戏台;江南的夏日虽然是燠热难当,却也挡不住林仁肇和慕容英武试图振武兴复的雄心,他们的心思筹谋甚至比这个夏日还要火热;夏日里的西川蜀中却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致。
同样是在夏日的黄昏,成都周边就显得闷热非常,若是不登上高山,那就简直难觅消暑的地方。
西川这个诸水交汇于大江的地方,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北面的秦岭、米仓山固然是挡住了冬日的北风肆虐,却也让当地的暑气蒸腾无处散发,从东边透过巫峡吹过来的那一点点东南季风完全于事无补。西川盆地当中河川的丰沛流水在高温下蒸发出大量水汽,并不因为云雾缭绕遮蔽烈日而稍减,却又被四周的崇山峻岭阻挡而难以飘移,就闷在当地将整个盆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这其中的闷热酷暑也只有当地人可以体会。
成都西北的青城山正是这个大蒸笼里面的一个清凉去处。
青城天下幽,青城山是岷山雪岭伸向西川平原的余脉,背靠岷江,全山林木青翠,因此在闷热的夏季独显凉爽,蜀地的富豪也就纷纷在此置地作别墅。不过因为道教天师张陵曾经在此结茅传道,传说中张陵晚年又显道于青城山,并且在此羽化,青城山也就早已经成为了道教的第五洞天,天师道的祖山。再加上唐末上清道杜光庭来到蜀地给前蜀王建为官,晚年居青城山传道近三十年,这时候的青城山道观林立,比富豪们的别墅不仅多而且占据了各处重要山门。
不过就是在这样的道教名山当中,却也有一间禅院侧身于其间。青城山香林院虽然是身处名山,却并不是什么名寺古刹,也占不到青城山的重要山岭,只是在青城山的后山一个小山头上分得了青城山的一点清幽。
香林院外竹木森森,将寺院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到了黄昏时分蝉声也渐渐止歇。在寺院门口的石径旁是一个凉亭,亭中摆放着一个独脚的圆形石几,石几的四周围着几个石鼓座位,此时一僧一俗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凉亭中对面而坐,一面在凉风习习里细细品茗,一面随意地说禅论道。
“韩二郎年纪尚未及弱冠,却已经游历四方,见多识广,论起熟知中原四境的民情和关路要隘,怕是很多将校官宦都远不能及。若非二郎对市易采买之事知之甚详,老僧还要以为二郎是哪家贵官的俊彦呢。”
说话的僧人虽然是自称为“老僧”,其实一点都不显老,那长长的须眉并不见有一丝的斑白,看那面容也不过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和对面的少年郎君一对比,那么自称“老僧”也就是一点都不为过了。
与僧人对面而坐的少年只有二十上下的样子,一身的寻常百姓装扮,中等身材在蜀地毫不显眼,体态则颇为敦实厚重,样貌却是相当的平常,露出在衣帽外的肤色稍显黧黑,却又不是终日暴晒于烈日之下的农夫那种黝黑发亮,倒是很合乎其自称的商人身份。
听到了僧人对他的这般夸赞,韩二郎只是谦逊地一笑,赶紧出言推让:“不敢当大师如此谬赞,小子只不过是为了家族生计四处游荡,多跑了几个地方,粗浅见识了一些世面,却哪里敢说是熟知世情啊……小子只是识得些南北货物的优劣与各地的行情变化,这等浅陋无文的行状又怎么好去与官宦家子弟相比。”
“不不,老僧早年离蜀入秦,后来又远赴岭南往依文偃尊师,得尊师教诲以解疑嗣法,并且侍奉左右十余年,还归成都之后也曾在多个寺院驻方,阅人多矣……”僧人说话的时候动不动就抖一抖长眉,显出来一副见多识广充满睿智的模样:“韩二郎言语之间虽然并无华彩,却也不是粗鄙无文,但凡是论及市易采买之事都用语精当,提到山川形胜也常常是一语中的,一般的贵胄子弟又如何能及?”
“惭愧惭愧,只不过是小子藉以谋生的手段罢了,又哪里当得起大师这样夸赞。小子的本业便是行商以供家族生计,这行商四海若是不识得山川道路,又或者不知道四境的物价与供需,那不是等同于儒生不知道孔孟、从军不会用刀枪么……”
少年被夸得很有些汗颜,只好一直连声逊谢不已。那僧人却是不放过他,还在不断地称许:“不然,一法通则万法通,依老僧看来,韩二郎的这般见识为人,便是去投军也可以博得好大的官爵。若是韩二郎能够潜心向学,即使在诗赋一道上面或者及不上那些自少修业的士子,试起策论文章来却应该是远胜于此辈的,遇上有志天下的明主,难说不会有宰辅之命。”
“小子可有一家人需要供养,哪里还有什么闲暇去舞文弄墨,至于投身兵戎与人相杀那就更非所愿了。大师说的什么宰辅之命,那自然是要比终身为商贾好得多,可惜小子只是识得山川道路和货物买卖,却是完全不识得哪个会是明主,对天下形势就更是两眼一抹黑了,休说有没有宰辅之器和宰辅之命,即便是有那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啊。”
僧人听少年说得恳切,却是伸手捋了捋下颌的长须,意味深长地一笑:“也罢,既然韩二郎现下还是专心专力于行商,老僧也不便多劝。只是少年人自岭南货香药入蜀,又有师兄广悟的引荐,老僧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这蜀地物产丰饶,韩二郎没有从楚地市茶来卖,也没有从江淮市盐,又不曾贩来洪州窑的瓷器,足见少年人见识颇广,不过韩二郎卖出香药以后,又打算从蜀地买何物往江南、荆楚或者中原贩卖?”
僧人说到生意经上面来,这韩二郎就自然得多了,闻言只是轻轻一笑:“自然是蜀锦,本来蜀地的名画质轻价高,比蜀锦更好牟利,可惜小子并不识货,只得失之交臂了。”
“蜀锦当然是蜀地的好货色,其实若是韩二郎出蜀不是溯江而下,贩茶去秦地也是不错的。不过……澄远在此有一句话,韩二郎将此话带到该听到的人那里,会比什么货物都值钱的。”
韩二郎看着僧人澄远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不禁大感好奇,连忙问道:“却不知会有一句话比整船的货物值钱,还请大师赐教。”
“韩二郎入蜀的时候正值盛夏,在成都诸市难道没听见满城士庶都在朱山长《苦热》诗么?其诗有云‘烦暑郁蒸何处避?凉风清冷几时来?’,少年人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