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权吾儿,抬起头来!”
虽然已经病得没有什么力气了,周行逢的这一声呼喝因为声量不够高都算不上是呼喝,但是从这微弱的话音当中仍然透出一种内在的气势来,在房间里的一片安静肃穆当中,这一声却也显得是相当的有力。
周保权条件反射般地扬起了头,伸出右手擦了擦双眼,只是定定地看向了周行逢。毕竟是朝廷亲授的武平军节度副使,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周保权并不似寻常的孩童那么无助,心中的哀戚却也没有使他彻底乱了阵脚。
周行逢又勉力转了一下头,注目着并排站在榻前的四个人,慢慢地开声说道:“李书记,你我相知多年,自从你担任我武平军掌书记以来,军府之政一皆取决,我从来就没有疑过你。今后这个孺子可就要托付于你了……”
站在四人右首的那个中年文士慌忙抢前一步:“节帅何出此言!武平军治下刚刚安定数年,节帅春秋正盛,现在只不过是偶染小恙,怎可说这样的丧气话!武平军的百姓还要仰赖节帅……”
说着说着,这个姓李的武平军掌书记却是渐渐地说不下去了,尽管周行逢如今还是不过半百的年纪,又是一向身体健旺的军汉,可是眼下都病成了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是没法再自欺欺人的。
李观象,桂州临桂(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人,在乱世当中学的那些经史几乎就无用武之地,虽然文辞便给却也是无处可以售卖,早年可以说是碌碌无为难保首领。直到投军马楚以后遇到了周行逢,李观象的人生才算是有了那么一点起色,之后随着周行逢的官阶步步高升,李观象也是水涨船高,终于做到了武平军掌书记,虽然比不上武平军节度判官徐仲雅那文吏领袖的高位,得周行逢的信重却是要远过之的。
看现在周行逢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临终托孤,被唤入内寝的文吏只有一个,却不是徐仲雅而是他李观象,这也正是说明了周行逢真正信任器重的是谁。徐仲雅是马氏的旧僚,当年的天策府学士,无论是学识还是声望都是李观象比不上的,周行逢能够对李观象信任有加,把军府事都委托给他处理,除了他是跟着周行逢起步的,亲厚远超过了徐仲雅之外,他的生活清苦自励和不与湖南士人结党这两条无疑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
有着知遇之恩的主公英雄迟暮的样子,终是让李观象哽咽难言。
看着面前陷入伤怀的李观象,周行逢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李观象才学不及徐仲雅,而且在军府中一向忌才怙宠,排摈当地士人,他都是知道的,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越发地信任李观象。如今眼看自己就要离世,辅佐自己这个幼子的职责就只能交给他了,只希望他能够当得起自己的这份重托,驾驭得住府中的一干文吏,可以给周保权善加出谋划策,保住自己的这点血脉。
“保权吾儿,李书记习经史知掌故,明于决断,所以在为父任上,李书记就已经一决军府之政了。为父去后,朝廷自会命你接任武平军节度使,你在接位之后须得善待李书记,军府之中但有疑难事,定要问过了他才做决断。”
周行逢强打起精神来,招呼周保权对李观象行过师礼,这才细细地叮嘱起周保权来。周保权在这时候早就已经止住了啜泣,面对父帅的嘱咐只是频频地点头,也不知道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孩童面对长辈说话的一般反应,倒是李观象闻言又在心中大大地感激了一通。
对文吏嘱托完了,周行逢又转向了房间里的另外三个军将:“我从起陇亩而为团丁,到积功升至指挥使,前后才不过是数年的时间。当时与我一起升任指挥使的总共有十个人,数年间几乎遭军难诛死殆尽,到如今就只剩下来我和衡州刺史张文表了……”
说到这里,周行逢停顿了一下,稍稍喘了一口气,三员军将却是笔挺地站着,仍然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张文表这人颇能隐忍,自卸去亲卫指挥使之职而归衡州治所以后,岁时馈献甚厚,一直谨事于我,让我始终无由收之。但是我知道此人心中多有不轨,常怏怏于不得任武平军行军司马之职,心中多有怨愤,只是因为以前有我在,他才一直不敢有所妄动。等到我死之后,张文表必叛,诸公当善佐吾儿,并以杨师璠领兵讨之,使无失土宇。”
三人听了连忙一齐点头称是,或许是因为张文表的跋扈行径已经人所共知,而且在军中的资历也是放在那的,对于周行逢的“张文表必叛”之语,三个人却是一点也不惊讶。而且对于周行逢把届时领兵平叛的重责交给杨师璠,其余二人与杨师璠自己都是心中早有所料,闻言却是均无异议。
杨师璠不仅是周行逢的同乡,还是周行逢的姻亲,两个人算是连襟,关系是非常近的,杨师璠此时又正担任着武平军的亲卫指挥使一职,接替的就是张文表原先的职位,在任上颇有劳绩。无论是从关系亲厚还是从军职来看,杨师璠确实是领兵平叛的首选将领,至于武平军衙内指挥使张从富和副指挥使汪端,自然是要承担起护卫衙署的职责了。
不过周行逢还没有说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周行逢在这个时候倒是头脑分外的清晰,交代起后事来是前所未有的全面细致,方才的那一番话,显然并没有穷尽可能的事态发展,周行逢还要做一些补充。
“若是张文表的叛军实在势大,以致杨师璠出兵平叛不利,你就不必再勉强求战了。在那种情况下,你一定要及时回兵朗州,与张从富、汪端婴城自守,然后向朝廷求援。宁举族归朝,无使吾儿陷于虎口!”
周行逢此言一出,包括李观象在内的四个人是齐齐地心中一震——节帅这是把最悲观的状况都考虑到了啊……真要是向朝廷求援了,等朝廷大军一到,平复张文表的叛乱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是武平军从此也就彻底内属了,众人的富贵倒是不愁,周家却是只能在东京城里做一个寻常富户了。
当然,比起被张文表攻下朗州从而玉石俱焚的前景,周家这最后的退路还算是好的,至少像这样主动归阙,即使被因为形势所迫吧,朝廷也是不会太亏待周保权的,阖族的性命得宝是一定的不说,无权无势的富贵也是可期的。
李观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有了周行逢的这句话,自己承担的这份重担无疑是轻了许多。
说实话,对于在周行逢死后张文表可能叛乱,李观象也是有所判断的,而对于朗州军能否平复这场可能的叛乱,他却是心中无数。
届时应该怎么办?和诸将一起誓死抵抗,殉了周行逢的知遇之恩?李观象肯定是不情愿的;向张文表降顺,自己固然可以保全性命,甚至连地位富贵都可以保住,周家则是灭族无疑,李观象却是做不出来;向北面的邻居南平求援?如果武平军自身无法平叛,南平的军队却是不见得就能胜了,即便南平的军队能够平叛,武平军恐怕也会被南平给吞掉,这样的前景还不如归朝呢。
现在有了周行逢的这一番话,再做出归顺朝廷的选择就不必承担骂名,心理负担无疑是轻了许多,大家最后的退路也就有了,李观象对未来开始乐观起来。
杨师璠等人闻言也是各有心思,不过当着周行逢的面自然人人应诺,节帅这么信重自己,托孤这种事情自己有份,当然得尽心报答了。
…………
显德九年九月二十七,郎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州军事兼侍中周行逢病故于府中,享年四十六岁。其子武平军节度副使周保权于柩前袭父位,自为武平军节度留后,书奏京师。
显德九年十月十一,武平军奏到东京。
周行逢的死讯,几乎是和瀛州团练使张藏英的讣闻前后脚报到郭炜面前,却是让郭炜的精神一振:“嗯?周行逢在这个时候死了?我记得好像……”
张藏英的死并不在郭炜的记忆当中,因为那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瀛州在当前更不是边境重镇,小小变故影响不了大局。郭炜倒是有意趁此机会把瀛州降为刺史州,而这种事情交给枢密院和中书处理即可,郭炜提出一下改变建制的意思就行了,具体的实施和瀛州刺史或者知州的任命,却也不必事事躬亲。
不过周行逢的讣闻却是惊醒了郭炜尘封已久的记忆,似乎……在曾经的历史上,这就是一个重大的机会啊,可以说是从此开启了宋朝统一南方的序幕,那么现在有条件有能力复制这段“历史”么?
因为瀛州团练使张藏英和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亡故,郭炜辍朝三日。显德九年十月十四,郭炜颁诏追封周行逢为汝南郡王;起复周保权为检校太尉、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魏县令王祜拜监察御史,移知瀛州;秘书郎、直史馆梁周翰出为魏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