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仲夏,泉州城内空气高热,几乎有盛暑时候的感觉了。
前不久泉州发生的地动屋摇,虽然没有对城市造成什么大的破坏,却已经使得城中人心惶惶了,之后节度留后张汉思父子与节度副使陈洪进父子之间的剑拔弩张,就更是让城中的将吏百姓感觉到朝不保夕。
来也是奇怪,对这场在两家之间好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大战,众人是既充满了担忧恐惧,又不免有一些急切期盼。
他们担忧的是,就在城内发生这样的一场空前大战,天知道会不会把阖城的军队都给牵连进去;恐惧的是,城内大战必有乱兵,而这乱兵一起,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就难保了。
然而面对这类可怖的前景,他们却仍然有些急切期盼着大战快些爆发,只是因为目前这种双方紧张对峙的日子同样难熬,光是看看街市上骤然减少的商户和客流,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就连那些昼夜轮岗守在节度使府衙的牙兵们,在这种紧张气氛中度日,几天时间下来,也都被弄得神经兮兮的。
“啊~啊~啊!真是受不了了!”
几个节度使府的牙兵正在节度使府衙的门口值守,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满面虬髯的军汉双手抱头,嘶哑着嗓门发出一阵极其压抑的叫喊,一时将其他人的目光全都拉到了他的身上。
“朱二郎,鬼叫个什么!没得咱轮不到被陈副帅手下的兵杀死,倒是今日就被你给吓死了。”
“林小三,你别说便宜话。杀死?早晚是个死,要是在死之前可以大杀一场还算是好的呢,就怕像现在这样生生的给憋闷死了。陈副帅那边一直都没有动静,两个陈指挥使手下的兵丁也是整天关在军营里面操练,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他们那边一直不杀过来,咱这边又没有能力杀过去,就只能天天这样紧张兮兮地守着,精神头一刻都不敢放松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有瘦小枯干的林小三接嘴,这个长相粗豪的朱二郎得空就把这几天以来的苦闷全都给喷了出来。
确实,别看朱二郎现在正在抱怨叫喊,却仍是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似乎唯恐引起府内的一场虚惊,可见陈洪进那边给他们的压力究竟有多大,这些值守的牙兵有多紧张——就连他自己,现在还在双手抱头唠叨个不休,可是那杆大枪仍是牢牢地抱定在了怀中,须臾都不敢离身。
真要是陈家父子带兵杀来,这朱二郎嘴上说死,实际上还不是会操起枪来搏命?
“唉……谁说不是呢?这样的日子可真是难捱……两边这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倒是给个痛快啊!不过朱二郎你也别再鬼叫鬼叫的了,林小三说得没错,大家伙本来已经是怪紧张的,被你这么一叫,早晚都得吓死。”
朱二郎的抱怨显然是获得了众人的共鸣,门口这些值哨的牙兵们顿时七嘴八舌的,一时间倒是把周遭的那股紧张气氛给忽视了。
“嘘……噤声!来了!”
牙兵们还在这聒噪着,那个林小三却突然不合时宜地低呼了一声,而且话音中甚至都可以听得出颤抖来。
“什么来了……”
朱二郎两眼朝林小三的方向一瞪,正要训斥对方的莫名其妙打岔呢,话到了嘴边,却又戛然而止,就好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而且双目也是越瞪越大。
“呃……真的来了……”
其他牙兵也都发觉了二人的异样,连忙转过头来,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一个个就像是傻了一样,只知道嘟囔着“真的来了”……
在一众牙兵的注目之下,陈洪进带着他那两个儿子自街口翩然而至,当然,他们的身后还有护卫,不过也仅仅只有七八个护卫而已,只是三个人寻常出门的护卫级别,瞧着并不像是要来干仗的。
更为诡异离谱的就是,陈洪进和陈文显、陈文颢这三个人都是身着常服,压根就不是预备着厮杀的时候必定换上的戎装甲胄。
三个人,隐然已经是节度使府敌对势力头目的这三个人,在极其寻常的护卫规模下,只是穿着常服,就这么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的的的……”
朱二郎就看着陈洪进一行慢慢走近,然后在距离府门十几步远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陈洪进挥手止住了那些护卫,接着就只带着陈文显与陈文颢两人继续向节度使府走来。朱二郎脑袋里面一时间还没有琢磨得过来,这到底应该怎么应付眼前的状况,却蓦然发现自己的牙关在打战,上下两排牙齿在不受控制地互相敲击。
真是丢人丢大了,朱二郎活了将近三十年,就没有这么怕过,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他偷眼朝两边一看,还好!既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态,而且其他人的表现比他还要不堪,看他们脸上那肉哆嗦得……
重新恢复了自信的朱二郎把心一狠,牙根一咬,双臂一振,就待要排众而出,然后意气风发地领着一众牙兵堵住了府门。
想着自己就此率众堵住了陈副帅,那可就是在众人面前摆脸了,不光是可以借此在牙兵里面获得某种领袖地位,还能在大帅那里立下大功,今后说不得就是前程似锦。想到妙处,朱二郎不禁被自己的勇气给感动了,这就要泪流满面。
可惜马上就是陈洪进的一声断喝传来,直接把朱二郎正在酝酿的热泪给憋了回去,将他的幻梦顷刻间打成了泡影。
“放肆!吾自进府与大帅说话,尔等退下了!”
呃……是太放肆了,陈副帅是何等样的人物,岂是自己这种小小牙兵有资格挡路的?自己怎么就敢挑头去堵住他的去路?他在喝令大家退下?好吧,那就退下来……
府门处畅通无阻,在门口一众牙兵的两股战战之中,陈洪进三人目不斜视地跨过了门槛,直直的往大堂走去。
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宿卫大堂的牙兵们还缺乏朱二郎那种切身体会,发现陈洪进三人闯进府来,而且直奔着大堂就过来了,连忙三五成群地凑了过来。
“哼!”陈洪进扫了一眼对面凌乱的行列,声色俱厉地喝道:“吾寻大帅议事,尔等狗胆!与我退下了!”
哗啦一声,刚刚随众一起簇拥过来的牙兵,又如潮水一般退去。
陈洪进三人毫无阻碍地迈步进入大堂,一看没人。环视一遍,还是没人。
陈洪进回头,抬手指向门外的一个牙兵:“你!且与吾说,大帅现在何处?”
“啊?!大帅还在后堂……”那个被点住的牙兵几乎是条件发生般地回话。
陈洪进也不多废话,抬脚就折往后堂方向走去,牙兵们只能站在原地目送,既不敢妄动,也不敢乱喊。
幸好张汉思还有三个儿子是牙将,轮班值哨至少也有一个守在大堂,此时得知陈洪进闯进府来,早就奔往后堂报信去了。
张汉思年老啊,这时候正在后堂用膳呢,见儿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报信,慌忙停箸起身,急匆匆地披衣出门。刚刚走出内阁,迎面就看到陈洪进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了……
张汉思眼看着对面三个人龙精虎猛的,再一想身边就只有一个草包儿子,当时就是一窒,脚步缓了一缓。陈洪进却适时地抢前一步,咣当一声把外门给拉上了,然后从常服的大袖口里面掏出来……一把大锁,喀喇一下把外门锁上了。
“郡中军吏都认为张公年迈,以致郡政荒疏,恳请洪进知留后事。洪进本有心推辞,然而众情不可违,只能勉力承担,如此,尚望张公将节度使印玺交与我。”
门外陈洪进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房内,言辞恳切,声音洪亮,显得是那样的坦坦荡荡。
张汉思正被一连串的变故吓得惊怔不已,乍一遇见陈洪进,连临难的心都有了,却见陈洪进并不冲进房内与他为难,而是这么和他说话,倒是一下子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了。
“阿爹……”
身边传来一声轻唤,弱弱的,用的还是家中的平常称呼,既不是“父亲大人”,更不是“大帅”、“节帅”。
“唉……也罢!”
儿子这是以为自己在发呆,没有听见陈洪进说话呢,这才要叫醒自己来,却又不敢大声呼唤,结果轻声叫唤的效果显得如此可怜。
想一想自己的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张汉思仅有的那一点死志彻底烟消云散,当下抖抖索索地从官服中取出大印,打外门门扇的缝隙之间把大印递了出去。
…………
显德十年的四月二十二,那是一个夏天,陈洪进遽召泉州将校吏士至节度使府,向众人宣布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张汉思昏耄不能为政,故此授吾以帅印,请吾莅临郡事。”
不出意外,闻言,将吏皆贺。
陈洪进于即日迁张汉思居泉州城外别墅,以兵卫送其出城。并且立即遣使赴唐都金陵,请命于李弘冀,另遣牙将魏仁济间道奉表赶赴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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