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爹……咯咯咯……”
稚女敕的童音在紫宸殿内回响着,郭炜随意地穿着便服,和一个两三岁大的幼童正闹得欢实。幼童在郭炜的怀中扭来扭去的,吱吱嘎嘎地笑个不停,皇后李秀梅则斜靠在坐榻上,温婉地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顽童在疯闹。
殿门口,几个宫女笑意盈盈地站着,似乎随时都要迈步上前去服侍,却又只是静静地看向殿内,并不走上前去。
再往外,隔着前院,几个殿直正脸朝外地矗立在大门口,目不斜视,面色平静,殿内的嬉闹似乎根本就影响不到他们,他们只是以全副精神在警戒着周围。
年初没有什么大事,自从送走了一批使臣和藩镇之后,郭炜就差不多闲了下来。这天不是大朝会,也不是内殿起居日,看看案上并没有多少奏章需要批阅,郭炜难得偷闲跑回了紫宸殿,在这里逗着快要年满三周岁的小胜哥玩。
或许是孕育胜哥的两个人正当盛年,也或许是李秀梅出身将门因而身体颇为强健,又或许是胜哥从小就不缺乏亲人的搂抱,总之这个年纪将近三岁的男童长得敦敦实实虎头虎脑的,眉目间已经有了些郭炜的影子,不过受了李秀梅的影响,却是更柔和了许多。
此刻的胜哥笑得特别的开怀。
郭炜没有学会板着脸对待儿子,更何况是只有两三岁大的儿子,所以胜哥很亲近阿爹,见阿爹在大白天里没有在外面忙碌,而是回到阿母身边陪着自己玩耍,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至于阿爹出门的这些忙碌,并不全是在广政殿批阅奏章、在滋德殿会见大臣、在崇元殿升朝,有时候是去仪风殿看还一岁不到的妹妹,胜哥却是完全不懂得了——只有这个年纪的胜哥,还没有学会复杂的皇家思维,此时的他与寻常百姓人家的孩童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小小的世界里仍然只有阿爹、阿母。
可惜胜哥的欢快还没有能够持续到一个时辰,一阵急骤的鼓声轰响就打断了这样的天伦之乐。
“是什么人在击登闻鼓?”
听声音确实是鼓声,而在禁卫森严的京城里面,鼓声竟然可以直透几层宫门宫墙传入紫宸殿中,那只可能是明德门外那面巨大的登闻鼓被敲响了。登闻鼓一响,不管是民间有什么冤情要告御状,还是非常朝官有什么急事要面见皇帝,郭炜都得去上朝了,这已经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
谤木、登闻鼓,这都是从上古时期传下来的政治传统,是政治专门化之后直接沟通朝堂与民间的重要纽带。不需要经过繁复的官僚部门,普通百姓即可以直达天听,这就是谤木和登闻鼓在创始之初的理想。
只是随着上古三代逐渐走向王政,再走向帝制,天子统御的百姓越多,管辖的疆域越广,他距离百姓也就越远,谤木早就变得仪式化、华贵化了,从百姓可以随便刻写意见的一段木桩变成了雍容的华表,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初设立的意义。
不过比谤木稍晚出现的登闻鼓却还保持着当初的理想,继续在发挥着直接沟通底层与顶层的功能,像韩伦被陈州百姓告发,就是通过登闻鼓惊动了郭荣直接干预。
就是在郭炜继位之后的这三年多的时间里面,登闻鼓也被敲响过好几次了,其中有地方官员枉法百姓冤情难申的情况,也有朝廷官员检田不公乡民被迫进京面诉的现象,只不过像今天这样打断了郭炜居家之乐的,那还是第一次。
显德十一年才刚刚开始,在正月里面居然就要处理登闻鼓相关的事项,这样的一年可是未必轻松好过呢。
郭炜拍了拍胜哥圆嘟嘟的脸蛋,也管不了他有多么不舍,带着一丝歉意,还是掰开了他紧抓着自己的小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朝服,急匆匆地就往崇元殿赶。
当郭炜赶到崇元殿的时候,常参官都已经到齐了,右监门卫将军郭晖向郭炜递上击鼓人的诉状,郭炜接过来这么一看,却原来是官员就铨叙事宜与吏部发生的争执。
就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麻烦自己打断了难得的家居闲暇,和满朝文武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处理?
郭炜强忍着情绪,既没有皱起眉头,也没有露出烦厌的表情,只是将诉状交由中使传递给了吏部尚书张昭,一边轻声问道:“张卿,这前开封府户曹参军桑埙却是何等样人?”
张昭闻言就是一怔,心说自己虽然是吏部尚书,其实是寄禄多过了实职,而且就算是自己常掌铨选,可也掌握不了这么具体啊。一个户曹参军,即使是开封府的,那也还是微末小官,自己都已经是七十的人了,哪里能够记得住这么许多?
“这个……臣却是不知……”
不过皇帝的问话还是要回答的,张昭一边迟疑着回话,一边就不自觉地望向了一旁的吏部员外郎边玕,倒是把郭炜的视线也给牵了过去。
边玕却也干脆,见皇帝和尚书都看向了自己,当下就立即出列答道:“这桑埙却是晋时宰相桑维翰次子,开运中补为秘书省正字,其人出自仕宦之家,一向熟知吏事,娴熟公务。”
原来是这个老汉奸家的儿子啊……呃,好吧,在这个年月里,还没有兴起“汉奸”这个讲究,而且桑维翰在当下士林中的评价并不算坏,就像冯道的名声也始终不错一样。不过给石敬瑭出主意割让幽云十六州以借契丹兵的总是桑维翰吧?这样的人居然能够风评不错,不得不说是这个时代出问题了。
不过桑维翰在契丹入汴以后就因故自杀了,所以现在就没有什么可以清算的了,而且即便是他有罪,那也还罪不及子孙,处理眼下的事情仍然应该就事论事,还是要尽量克制一下情绪,不要带有什么先入之见,以免干扰了群臣的判断。
只是桑埙以这样的仕宦出身,又是荫补入仕的,胆子倒是不小,仅仅是为了对吏部的铨叙不满意,他竟然就可以采取击登闻鼓这么极端的方法,还真不是那些科举上来的平民子弟可以比的。
“桑埙在此状中诉吏部条格前后矛盾,以其资望考绩,本当为望县令,却只注中县,此事是否为实?”
要就事论事,郭炜不断地在脑海中提醒自己,尽量保持着神色不动,几乎是公式化地开始询问群臣。
“陛下,此事虽然不大,却也难以一时遽断……依臣看来,当会集开封府、户部和吏部三署公议,如此方能断得恰当。”
看众人对皇帝的问话一时间难以进行回答,范质出面提出了解决方案——桑埙的诉状是否为真,一下子不好作出判断,还是大家合议一番再说。
“也好……就诏集三署的相关官吏在尚书省合议吧,到时候有什么结果,那桑埙对这个结果是什么意见,再由尚书省报给朕知道就是了。”
交代完了这句话,郭炜扔下了满朝文武,扭头就离开了崇元殿。不过现在再要回到紫宸殿去,却是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好好的一个假日说打断就打断了,苦命的皇帝只能悻悻然地到广政殿去批阅他的奏章。
那里也还有一个案子在等着郭炜做决定呢。
年前的时候,殿前散祗候李璘与殿前军小校陈友相遇于京师宝积坊北,李璘当场手刃杀死陈友,却并不遁去,而是在原地静候军巡院将其抓捕。在军巡院的讯问当中,李璘自言杀陈友乃是为复父仇,经过有司案鞫得实。
这李璘是瀛州河间人,后晋开运末年的时候,契丹犯边,河北各州县几乎都陷入了无政府的状态,那陈友在当地为盗,乘乱杀死了李璘之父及家属三人。
很简单的一件血亲复仇案件,不过涉及了一些并不简单的背景。
陈友为盗杀人是在前朝,而且是在外敌入侵的无政府状态下,那时候报官毫无意义,而“当法律不能伸张的时候,血亲复仇是正义的基本保障”这个概念不光是时人服膺,就连郭炜本人也是信奉的,照此说来,李璘应当获得赦免。
但是陈友从为盗到投军,显然是郭荣当初整军的时候宣布赦免群盗的结果,那么不追究群盗的前罪已经是经过先帝确认了的,李璘因为复仇而杀陈友,似乎就与这个精神相悖,那么就需要追究李璘的杀人罪了。
可是看看军巡院把皮球一直往上踢,最后都踢到郭炜这里来了,那就只能说明一点——现在的人都认可李璘的复仇行为,只是赦免不应该由臣下擅自作主,所以案子才会到了郭炜的案头。
赦免?还是判刑?
确实,在乱世之中,血亲复仇也是一种正义,故瀛州团练使张藏英不就是有名的“报仇张孝子”么?唐末的时候全家被杀仅以身免,张藏英就可以一直追凶,第一次没有杀死仇人,被当时的幽州节度使赵德钧赦免了,后来又继续追杀,终于成功,自首以后仍然被赦免。
不过郭炜可是立志继承父、祖的基业,结束乱世重建秩序的,这律法当然是秩序的根本,血亲复仇也应该被纳入律法规范之中,不应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