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士心
“外臣不敢当天子亲临,不胜惶恐之至。”
金陵城南戚家山(即今南京雨花台)的韩府门口,韩熙载远远地迎上郭炜的行从,当即拜伏于地。虽然一直在闭门谢客,之前对于李弘冀的传唤不予理睬,后来对郭炜的召唤也是默默拒绝,但是在郭炜御驾亲临的时候,韩熙载还是不好太拿架子了。
然而行动上没有拿架子,嘴上却还是有些傲娇了,郭炜听得就不是很满意。
“韩公无需大礼,快快请起!李弘冀既已归顺,江南与中朝自成一体,韩公又怎么会是外臣呢?”
不满意归不满意,不过韩熙载作为南唐侨寓人士的领袖,又是年过六旬的宿儒老臣,郭炜可不能怠慢了,既然都已经折节到亲自登门了,哪里又需要他这么一拜?当然是下车急步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也不劳身边的内侍或者侍卫动手了。
“故主拮抗大朝之举,外臣亦曾与谋,故此不敢当陛下厚爱。”
任郭炜做得都那么热情了,或许是这一生的经历比较多,韩熙载却还是脸『色』平静不卑不亢的样子,真有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也没有让郭炜搀扶实了,只是郭炜的手这么一伸过去,韩熙载就已经跟着手势缓缓起身。
嗯,扶起来这么一看,果然是《韩熙载夜宴图》中才气逸发雍容大度的风采,只是比那幅画中的老人少了几茎白发和一丝沉郁。
这倒是不奇怪了,他在两个时空当中的处境大有差别嘛,画中的他正忙着自污以逃避入相而成为千古笑柄,又算得上一生壮志难伸;而眼下的他年轻了几岁不说,虽然不免做了他不喜欢做的亡国宰相,但是这些年毕竟是深得李弘冀的信重,也算是有一番作为了,最终壮志难酬只是时运不济,又遗憾,却没有积郁。
这样的一个人,或许可以比历史上多活个几年的?或许他的政治热情和政治生命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郭炜的脸上很自然地堆起了笑容:“韩公说得哪里话来!臣事君以忠,韩公当时还是李弘冀的大臣,自当尽心竭力出谋划策,朕岂能以此相责?只是如今江南与中朝已成一体,韩公老当益壮,自当事朕如事李氏。”
听到郭炜的这一番话,韩熙载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开口拒绝道:“臣已经年过六旬,以知天命之年为故主谋划,却难以抗王师之一击,实属老迈昏聩,亡国宰相又怎敢当陛下相重!”
“韩公乃是同光年间进士,早奋名场,少年时即声闻于京洛,故侍中李公数十年之间犹自赞引;李弘冀说起韩公来也是赞赏有加,朕今日观之,韩公辞气思虑尤胜于少年,哪里有年迈昏聩一说?如今天下初定,正是四方思治之时,韩公切莫轻废了治国理民之才,中枢之劳不敢请韩公,西京洛阳与韩公故里北海可任择之。”
郭炜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迈步往宅内走去,韩熙载连忙趋前引路,此时却是一脸认真地听着郭炜说话。
韩熙载的学识水平那是没得说的,不管是从他当年的才名来看,还是从他少年即中进士来看,乃至从他在金陵为人写碑碣就可以收金致巨富来看,他的文采风流都是可以充分肯定的。
韩熙载的战略眼光和政治洞察力也是一流的,从郭炜在这些天了解到的历年南唐决策过程来看,不管君主是否采纳了韩熙载的进言,他说的话到最后多半都能说中,他的一些建议如果不是碰上了郭炜这个异数,多半也是能够成功的。
即使是单论治理州县的吏才,韩熙载同样不缺。当年他刚刚南奔过来的时候,李昪因为他少年得志,有意压抑他的进步和傲气,就将他放在州县从事的位置上历练了多年,一直到受禅之后才将他召为秘书郎辅佐东宫李景。
也就是韩熙载的年龄确实大了一些,如果他只是四五十岁的样子,郭炜说不定就让他在大郡待上几年之后就升任宰相呢。现在他都六十多岁了,降臣又不方便直接做宰相,那么中枢的位置就和他无缘了,不过让他去故乡或者当年风光一时的洛阳养老倒是不错。
此时的韩熙载已经不忙着开口了,只是在前面引着路,心中默默地思索着,脸『色』沉静。
…………
这一进去就是半天,殿前东西班的侍卫静静地在门外候到午时过了,才看到郭炜笑『吟』『吟』地出来,韩熙载则是恭恭敬敬地一路送出。
“摆驾国子监。”
一上车,郭炜就轻声地吩咐着车夫,今天出来拜访韩熙载,原本是计划了要用一整天的时间,不过说服工作出乎意外的顺利,或许是因为郭炜的诚意打动了韩熙载,也或许是因为韩熙载其实耐不住寂寞,很快他就答应了郭炜的召唤,愿意出任一方知州。
说服了韩熙载,又空出了半天的时间,既然做的计划是出宫一整天,郭炜也就没有必要匆匆地赶回去,不过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转显然也是不合适的,郭炜正好记得金陵城东南就是南唐的国子监,那里还养着许多的监生,收拢士心无论朝野,国子监那边当然也可以成为重点。
车夫和侍卫都更不打话,照着郭炜的吩咐就开始了执行,车夫的鞭子一甩,马车离开韩府门口,向着东边滑了过去,侍卫们随后紧紧跟上,护持在车队的两翼。
金陵附近现在又开始下雨了,不过已经不是先前那样的连绵细雨,而是晴雨相间的天气,一阵雨一阵阳光折腾下的金陵城,空气清新无比,郭炜坐着车穿行于街巷,只感到分外的舒畅,心情也是大好。
晴雨相间的气候条件下,街上的百姓格外的少,战争结束并没有让金陵城迅速地重新热闹起来,百姓们多数还在观望,城外的大军是不是会进城,何时进城,进了城会干些什么,人人都有自己那一份独特的猜测。
车铃叮当,一行人转眼就来到了国子监巷,离着国子监的大门还有老长的一段距离,一阵激越的笛声就从前方飘了过来。
“嗯?这音『色』……听着就不像是竹笛啊,声音相当的特别,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这曲子也很有特『色』,倒是确实很适合配这种笛声的。”
郭炜听到这阵笛声,却是有些见猎心喜,没有想到国子监里面还有这样的人才,没有想到笛子可以吹成这样,更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这么巧就听到了。又或许……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差不多都有人会在这吹一吹?
“噤声,不要高声开道,莫打扰了这个斯文之地。”
郭炜轻轻地对车夫和殿前东西班都虞候刘廷翰说道,至于其中到底有多少尊重国子监的意思,又有多少成分是为了留住这个笛声,那就不知道了。
马车在国子监大门外停住,郭炜当然是信步下车、昂然入内,原本打算阻拦的皂隶看到刘廷翰的威猛和他拿出来晃了一下的腰牌,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仍然是乖乖地让开了通道。
“原来此人吹的却是铁笛!这位监生倒也孔武,看那根铁笛的分量颇为沉重,能够灵活掌握已经是大为不易的了,这位监生却还要用它吹出完整的曲谱来,并且不失韵味,这人的音律和勇力均可足一观。”
郭炜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在国子监前院吹笛子的青年监生,看着他手中那根亮晃晃的铁笛,听着用这根铁笛吹出来的美妙乐声,口中自言自语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大了一些。
那个监生在看到有人闯进国子监的时候已经是一愣,这时候听到了郭炜的话,当下就收起了铁笛,中断了他的吹奏,开口向郭炜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国子监重地,岂不知此乃陛下教育贤才之地,安得『乱』闯?”
“大胆!陛下亲临国子监,尔等还不速速参见。”
刘廷翰可不等对方继续无礼威胁郭炜,马上就把虎皮给披上了。
那个监生略有一些困『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在假装着不懂,只是直愣愣地回了一句:“陛下?!哪个陛下?”
刘廷翰闻言就是一阵大怒:“当今天下还能有哪个陛下?”
这一声厉喝总算是将那监生给镇住了,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偷偷地嘟囔了一句:“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擅闯国子监。”
随后还是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监生卢郢拜见陛下!”
“卢郢是么?你如此好吹铁笛,是因为你比其他会吹笛的人有勇力,比其他勇武者会吹笛,而在监生之中,你又是有勇力懂音律之人,是么?”
郭炜看着面前这个叫作卢郢的青年监生,脸上的那丝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嘲讽。不过,一个孔武有力的监生,或者说一个文化水平很高的勇武有力者,其实是最适合投笔从戎的人,用激将说不定可以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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