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杭州的正旦
和东京的喜庆热烈比起来,杭州的新年正旦就复杂得多了。彩吴越国王钱弘俶年前受天子所召,前往东京助祭并且贺天寿节,之后和三年前一样得以顺利回国,国中文武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不过钱弘俶自从回到杭州之后一直都愁眉不展心情郁郁,却也让属下费了不少心思去琢磨其中的要领,各自都有一些揣测。
结果到了永乐二年的正旦,钱弘俶趁着正旦朝贺的日子,将手下重臣和回杭州述职的几个节度使召集在一起,和他们慎重地商议向朝廷纳土,这才让众人如梦方醒。
“众卿,此事该当如何决断,还望众卿给孤详参。”
将自己在东京的经历和天子对自己的讽谕都细细地讲了一遍,钱弘俶最后期待地看着府衙内的一群文武。
通儒院学士、知政事崔仁冀抬头看了看坐在府衙首偏东位置的钱弘俶,心中有些感叹。这个主公,在座议事之初就把座位摆到了东偏,理由是“西北乃神京所在,天威不违颜咫尺,自己不敢宁居”,对朝廷摆足了恭顺的架势,而且朝也不叫朝,朝贺也不叫朝贺,总之始终谨守吴越国王和一方节度使的本分,但是在朝廷明显表露出欲收吴越的态度时,他仍然不免抵触犹豫起来。
心中微微一叹,崔仁冀开口说道:“陛下天资英武所向无敌,大王以吴越之地奉于朝廷,诚保族全名之策也。”
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天资英武,这也没个切实的标准,不过王师的所向无敌则是有无数事实证明了的,任何心存幻想的割据势力在王师面前全都冰消瓦解,崔仁冀显然并不认为以吴越一隅能够做得更好。
王师的厉害,作为必须关心时事的知政事崔仁冀是熟知的。且不说皇帝亲征的那几仗,如北伐幽蓟、南征唐国、收取河东,都是怎样的进军凌厉和战果辉煌,即便是以部分禁军加州郡兵组成的偏师攻击西蜀和岭南,那胜利也是来得十分的轻易,就光看一看驻泊在杭州港的那支定远军,吴越国中就没有什么军队可以抗衡。
当初唐国对吴越发起突袭的时候,前面是如何的摧枯拉朽,而一旦王师来援,仅仅是万把人的轻装疾进,就把骄横不可一世的唐军打了个稀里哗啦的,这样的战斗力对比,凡是经历过的人都是心中有数的。
想要抵抗,着实没有那个能力,而且钱氏世代都以开门做节度使为安,一直标榜着自家尽忠效诚于中朝,真要是起兵抗拒王师,确实没什么说服力和号召力,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认了。
至少从皇帝历年来的作为来看,只要把吴越国交出去,钱氏一族的富贵安乐还是很有保障的。
“崔知政说的哪里话来!钱氏自武肃王定鼎东南,抚绥一方数十年,士民归心文武乐用,岂可因人一言而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
说话人声音清越辞气慷慨,和崔仁冀劝告钱弘俶的言谈比起来,中气可要足得多了。钱弘俶眼睛一扫,却见说话的是兵部侍郎鲍约,一个四十下的文臣。
“是啊,大王何必就此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吴越依山带海形势险要,百姓士卒均能效命,若是朝廷打算用强,我国未必不能一战!”
有了鲍约的挑头,其他几个侍郎如胡毅等人也纷纷表达了抗拒朝廷的决心。
连着得到几个少壮大臣表露忠心,钱弘俶心中要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和鲍约、胡毅等人的信心满满比起来,他对起兵抗拒王师着实缺乏自信。见主张抗拒的多是少壮文官,虽然其中有一个是兵部侍郎,却未见得有多么知兵,钱弘俶不由得把视线转向了几个节度使。
一直给钱氏掌军的孙承祐、沈承礼等人在钱弘俶看向自己的时候,却一个个马把头勾了下去。
钱弘俶心中一凉。这孙承祐是自己的小舅子,沈承礼则是自己的姐夫,两个人多年掌军,亲信程度无人可比,然而在需要他们出主意的时候,怎么却一个个缩了起来?看来军中对抗拒王师当真是毫无信心啊……他们两个或许不太好像崔仁冀那样直言相劝自己向朝廷纳土降顺,但是又不愿意附和鲍约、胡毅等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昔年江南国主拒不入朝,因而见讨,以江南如此国力军力,在王师面前也坚持不了一年,大王还须谨慎啊……”
就在这时候,吴越国王掌记黄彝简字斟句酌地发话了,虽然没有像崔仁冀那么直截了当,却也差不多是在呼吁钱弘俶不要心存幻想了。
黄彝简的这一句话终于打开了孙、沈二人的心结,既然掌记和知政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那就说明自己的心思也是合乎大势所趋的,倒是鲍约、胡毅等人纯粹出于生意气,一点都不清楚世务,只知道高喊“不失祖宗基业”,却完全拿不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来。
孙承祐当即抬头看着钱弘俶说道:“大王,王师是何等的战力,从显德十二年那一次就可以看出来了。唐军一开始袭占我湖州、衣锦军,兵围苏州,或许有奇袭之功,但是我军在唐军面前屡遭挫败也是事实。然而王师只动用了万人劳师远征,其中还有一半是水军,就在我军的协助下大破唐军,这等战力我军望尘莫及。”
看到孙承祐已经说话了,沈承礼也赶紧发言:“大王,当年王师灭江南的时候,我军自东路助战,可是好好地见识了王师的威风,那些火铳、霹雳弹且不说,光是轰击城头的大炮就绝非抛石机能够抗衡的。如今港口还有定远军的船队驻泊,那些船就有大炮,臣以为都不必等到王师大举南来,光是眼前的定远军就非我军可以抗拒的了。”
“这么说……”钱弘俶抬头看了看门外,目光有些深邃,“你们都是主张孤向朝廷纳土归诚的了?”
“臣不敢!”孙承祐把头一低,“臣只是以为,以王师之能,我军对了只能和以卵击石一样,所以臣不敢言战!至于大王如何抉择,那就不是臣可以置喙的了。”
沈承礼也立即低下头来说道:“我国何去何从,但凭大王一言而决。只不过我军想要抗拒王师几不可能,野战非其之敌,守城挡不住大炮和炸墙,山地对王师的伏波旅也是无碍,至于带海云云,在定远军的船队面前,我军又能有何能为?大王若是选择纳土归诚,臣等自然以附骥尾;大王若是选择奋起抗拒,臣等也就只好粉身碎骨以报了……”
听着二人说到这个地步了,钱弘俶不禁点了点头,心中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颓然。看样子他们倒是没有辜负自己的信重,无论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他们都是肯紧跟着的,可惜他们对守住国土却是毫无信心!这样的话,自己又哪里真的存在选择的余地呢?
再扫了扫其他几个本家的节度使,钱弘俶就有些认命了,这几个钱家的人明显比孙、沈两位还要不堪,这时候已经是汗流满面一脸煞白了,要他们领兵去和王师作战?真的是完全不能指望。不过看情况他们倒也不会主动站出来支持纳土归诚的,毕竟是钱家人,在自己这一代手里丢掉了祖宗基业,任谁都不会情愿。
“大王,此事需要尽快决断。”崔仁冀却是一点也不放松,趁着几个统军的人都缺乏斗志的时候加紧劝说,“臣听大王言道,陛下当时同时召见了大王和清源军节度使,这就关系到二者之间谁先谁后的问题了。想来以钱氏累代效忠于朝廷的名声,岂能被一个后起之辈抢到了前面去?”
“哦,子迁以为清源军节度使会很快就向朝廷屈服?我国还要尽量抢到他们的前面去?”
钱弘俶心中仍然在挣扎着,亲手葬送祖宗基业可不怎么好受,就算是无力抗拒这种命运,那么事情来得晚一点也好,然而崔仁冀却在这里催着自己尽快去把祖宗基业双手送。
崔仁冀却顾不了那么多了,显见得钱弘俶这是想要拖一天算一天,明知自己必然失败,却又不愿意承认失败,这样可不行,这样做的结果最终只会对钱家不利!
“大王!”崔仁冀真的是有些急了,以致于一时声色俱厉起来,“钱氏累世尽忠效诚于中朝、以开门做节度使为安的名声,可不能毁于一旦啊!只要大王尽早纳土归诚,臣料想陛下当不会亏待了大王,若是能够比清源军节度使的动作更早,多半还会有些特别的厚待,钱氏一门的安危和富贵,可就在大王的一念之间!”
“大王,崔知政言之有理,向朝廷纳土归诚,今后自然不能牧守一方,而只能寄寓京师,不过王侯之位当无疑问,还请大王早做决断!”
黄彝简终于也正式支持起崔仁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