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吉州民家
听到周嘉敏这么说,郭炜心中那是相当的诧异,一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提及新税制的话,其实是想要吹什么枕边风呢,大概是想为江南那边的娘家争取些税赋的减免,却是没有想到她能够说出如此明理的话来。~~
看样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周嘉敏的进步还是不小的啊……郭炜不禁又在心中暗暗地自得起来。
“是啊……虽然说朕如今已经hún一天下,四海渐次升平,小民比起往昔来已经安乐了许多,但是自晚唐以来诸侯割据纷争,此等只知争权夺利之徒无不厚敛于民,创出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捐纳名目,着实是世之蠹虫。朕既削平四境,除了复民安靖之外,这些前代弊政自当一一论免,然而百废待兴,朝廷用钱之处所在多有,总税额却是难以减得下来,豪mén巨室在太平时日受益远过于小民,为朝廷多出些力也是应当的。”
郭炜只是看了周嘉敏一眼,就不由得发起了感叹,说到了最后,目光已经转向了南方,就好像自己的视线可以透过殿mén、宫mén,穿透时空的阻隔,一直看到江南地界上去。
这一次的土地累进税制试点,地域局限在南唐与北汉的故地,关乎的却是整个国家的未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可谓不谨慎了,试点可一定要成功啊……
…………
此刻的江南,吉州吉水*县报恩镇阳城乡书寓里溪前村,刚刚在地里忙完了农活的欧阳chūn光正在聆听寡母的教诲。
“chūn伢子,下个月初一开始就要秋征完粮了,娘听村里边的曾学究叨咕着,好像从今年开始官府又要改什么税钱,你尽早到县城里去看看,莫要误了官差。”
文氏并不是出身什么大户人家,嫁进来的这户欧阳家同样是小mén小户,虽然同州姓欧阳姓文的大户人家和他们往前扯两三百年肯定是亲戚,但是现在他们显然是沾不到一点光的。不过文氏并不像寻常的愚夫愚fù那般无知无识,这一点就是托福那个从建武军南丰*县过来的曾学究了。
那个曾学究听说在南丰*县的出身不算小,所以很是读了不少的书,见识很广,也不怕官府,只是这人的命不太好,刚刚学成打算去金陵应试的时候,就在南昌府赶上了北兵南下,在躲兵的时候把身上的书籍财物丢了个jīng光。自觉学无所成又落得个身无孑遗的曾学究羞于返家,就跟着从南昌府里面逃出来的难民一路辗转南下,最后因为喜欢上了溪前村的景致,这才留下来在村塾教书为生。
阳城乡书寓里在古时候倒是有过书院,听说早先也是一个县城来着,不过现在早就没有了县治的地位,也没有了大规模的书院,溪前村这种偏僻的小村子就更不必说了。现在有曾学究这样大学问的人愿意留在村子里教书,村里人哪还不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尽管全村人凑合着也给不起几个教书钱,但是各种生活用品就从来没有缺过,还有年轻后生主动给他垦田种地,所以曾学究倒是在这里生活得很安逸。
读过书的人和寻常的乡里人就是不大一样,曾学究在教村里的后生伢读书之余,是经常往县城里面跑的,朝廷有什么最新的变化,官府有什么最新的政令,他总是第一个知道,然后全村人也就陆陆续续地知道了。
欧阳chūn光当然也是知道曾学究这点脾xìng的,当下就恭恭敬敬地答道:“诶,姆妈,孩儿收拾收拾就进城,一定不会误事。”
他倒是真不担心十月初一开始的秋征会被自己误了,既然曾学究说了今年的税钱又有改动,那就一定是有改动的,不过他相信这种改动不会是加税,所以根本就误不了事。
欧阳chūn光的这种信念看起来很莫名,但是他偏偏相信得很坚定,其中的原因大概和他的经历有关——从他独立承担家庭那时候起,正赶上旧朝和新朝jiāo替,也就是曾学究流落到村子里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候的税钱比现在可是重得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在原先的唐国李家治下这些乡亲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可能自己的父亲英年早逝(曾学究教的一个成语)就是被唐国的苛捐杂税给累死的吧。
在唐国的时候啊……
每年夏秋两税是不必提的了,茗茶和淮盐也要强行配给每一户人家,还不管一户人口多少,都要配一个很高的数额——当然不是白白地配给的,这些民户都得要向官府供输缣帛稻米充茶、盐之价,而且这个价格被官府算得很高,这叫转征。
转征就转征吧,毕竟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那都是需要喝茶吃盐的,虽然官府给的价钱忒贵了,不过便宜的sī茶sī盐也得拿命去贩,所以忍一忍还能过去。但是自从北军夺了淮南之后,唐国官府手里边已经没有淮盐了,但是转征却从来就没有免过,配给每户人家的盐是没有了,充值的缣帛稻米还得照常供输,想要吃盐?中原朝廷给唐国拨付了一定数额的淮盐,只是需要唐国主贡奉钱帛来换,所以小民们当然也得拿出钱帛来换盐吃了~
除此之外,官府需要的羊彘薪炭,那都是要着落到其治下的小民供应的,有这些营生的民户每年按照规定数量缴纳,而没有这些营生的民户又得用钱帛充值了。
至于每一个地方各有特sè的杂税钱就更是多如牛máo。居住在官地的有地房钱,编木而浮居在水上的就要纳水场钱,吉州有些缘江地虽然已经沦没于水中,那些民户却依然要纳勾栏地钱……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令人头皮发炸,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不过从当今朝廷灭了唐国、取了江南之后,随着从东京派来的知州、县令陆续上任,这些苛捐杂税慢慢地都被废除了。茶虽然还比较贵,不过那是茶商们的事情,官府又没有去强行摊派,小民们觉得喝起来不划算就可以不买;盐当然也不便宜,而且依然只有官营,但是总好过了以前jiāo了缣帛稻米之后还得出钱去买吧?再说和唐国那时候比起来,盐价已经便宜了不少。
所以欧阳chūn光是很喜欢现在的境况的,对于那个灭亡了的唐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念,对于当今的朝廷和天子那是感恩得很。照着曾学究的话来讲,现在可是圣天子当朝,太平时日可期。
和父亲还在的时候比起来,家中的劳力其实减少了很多——当年的父亲比现在已经成年的自己一点不差,正是田间地头的一号壮劳力,而那时候已经有十多岁的自己也可以稍微帮衬得一下。至于现在么……寡母也就只能cào持cào持家务,在家养蚕缫丝织布,顺便照看一下宅院里的果树和jī鸭猪鹅,田里面的活计都得自己来干,自己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没钱讨一个堂客,不过欧阳chūn光对未来仍然充满了希望,他相信,只要再这么苦上三四年的,家中就能够攒出一笔钱了。
田里边的稻谷都已经收割完毕,秋冬种来féi田兼作蔬菜的萝卜、芜菁都已经种了下去,大田中间更是准备好了过冬的红huā草,秋征所需的稻谷也专mén分了出来,手头的事情差不多就要闲下来了,欧阳chūn光本来就想到县城去转转的,如今有了母亲的指令,那当然是立即遵命出行。
报恩镇紧邻着赣水的一条小支流报恩江,距离吉水*县城有将近百里,不过溪前村却离得县城很近。阳城乡尽管归属报恩镇管辖,却是偏到了这个镇管区的最西边,距离报恩镇有六十里路,距离吉水*县城倒是只有三十多里地,溪前村比这还要近一些,三十里路对于乡里人来说也就是两个时辰左右的事情。
第二天,欧阳chūn光起了一个大早,再一次聆听了寡母的絮叨叮嘱之后,拎着一笼子jī,背着一筐jī蛋踏上了征程——没有路引的乡里人每进一次县城都得jiāo五文钱的进mén费,不趁便卖点什么买点什么根本就不划算。
一路无话,等到日头高企,照在吉水*县城东mén的时候,欧阳chūn光已经在城mén外的集市上卖光了手头的副食品,换来了一百多文铜钱,不光是近期进城的钱不缺了,还可以进城去买上一点盐巴。
在城外的溪水边抹了抹脸,掬了几口清水解渴,欧阳chūn光潇洒地向守mén的兵丁jiāo上五文大钱,换取了进城的资格。其实城mén外就有布告栏,不过他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关于秋征的详细说明,只有公告给乡民的简单通报,也就是由几个识字的闲人大声嚷嚷给不识字的乡民知道一下秋征开始的时间而已,至于征收的具体细目,听说只有县衙那里才张贴出来了,毕竟征收细目这种东西没必要给乡里人一一说明,那只是给读书识字的人看的。
而欧阳chūn光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里人,却正好又是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曾学究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他的年纪不算很小了,但是并没有妨碍他在农闲时侯跟着认了几个字,其实就连他这个名字都是曾学究给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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