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炜静静地听着徐熙的陈述,看着对方那副痛苦的样子,还有那乞求国主持公道的纯真眼神,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也亏得他的养气功夫早已深入骨髓,这才没有把情绪形于表面,除了双眼精光闪烁之外,脸却始终都是不动声色。
担任进奉使的高丽国内议侍郎徐熙,估模着就是相当于大周中侍郎的位置?总不像是六部侍郎的职位名称。看他的模样,三四十岁年富力强,这个年岁若是在中原能够爬到这个位置,那能力和人缘肯定都是没得说的,即便考虑到高丽那边风土略异,依然是贵族世袭把持政权,那这个徐熙的能力也不会差了就皇帝、国王只从一家选,继任者出现弱智的可能性当然比较高;贵族世袭把持朝政,那也起码是几家十几家,竞争还是蛮激烈的,一家的弱智继承人肯定会被其他家族踩下去。
以这样的职位过来做进奉使,几个副手的职位也不低,使团的规格自然是很高的,其中体现出来的高丽国王的诚意也就不必怀疑了。不过同样的推理,以徐熙这等人的才干和政治水平,被辽国胁迫的痛苦或许有,求助大周天子的时候露出如此纯真的眼神就完全是在演戏了……
不过这样演戏有用?别说是面对郭炜这个曾经被现代传媒业鼓捣出来的无数个影帝演技轰炸过的见习影帝了,单看明面大周皇帝郭宗谊的履历,下过基层打过仗,那就不是宫中女子养大的继位皇帝可比的,一个小国宫廷派影帝也能糊弄得了?
然而郭炜并不打算戳穿他。
郭炜当然有戳穿徐熙表演的眼光和逻辑能力,但是殊无必要,这么干既违背了通常的外交礼节,也不能给郭炜带来多少智商和地位的优越感。当然,伪装成被其感动也不可取,演技不好的话徒惹人笑,演技太好的话却又可能向对方发出错误的信号,给对方增加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郭炜就保持着平常的神情,默默地听对方讲,眼角的余光甚至还能注意到起居郎趴在一旁奋笔疾的样子。
这次会见,大概可以在史记下重重的一笔
“高丽王久慕华风,素怀明略,效忠纯之节,抚礼义之邦,辽国方才求得朕许和,却又怎敢对大周臣属生出这般狼子野心?不过……”
郭炜听完了徐熙的讲述,首先夸赞了王昭及历代高丽国王一句,并且对辽国的无理要求表示了必要的愤怒,不过马就说出来一句转折。
夸赞是必要的。
虽然高丽国王和安南那边的丁氏父子一样,都是对着朝廷一套,回到国内又另搞一套,在朝廷这里称臣称国王,在国内却是称帝建号作威作福,与后来的朝鲜王国大不相同,更不必说和一般的藩镇相比了,但是高丽毕竟不同于安南,除了极短的时间,汉唐都不曾控制过半岛的南边,那里长时间都不同郡县。
对于这样一个基本长期保持独立的势力,郭炜暂时还不打算苛求其郡县化,它最终能够做到朝鲜王国对待大明的样子就不错了。
愤怒同样是必要的。
无论大周对高丽王国的掌控力度怎么样,它终究是大周的藩属,大周是它的国,这一点不容置疑不容挑战。现在辽国突然冒出来要求高丽向其纳贡,虽然并没有明说还要高丽向辽国称臣,但是其实质和称臣又有多大差别?这不是想让高丽王国一仆二主么?这不是想让高丽国王一女二嫁么?如此明目张胆的撬墙脚行径,身为国天子的郭炜怎么能忍?就算婶可忍,叔也不可忍啊!
所以郭炜得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而且还要表现得足够充分,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
不过……在目前周辽两国边境一片安宁祥和、两国互市贸易额蒸蒸日、大周对辽国的经济渗透和经济控制越来越强的时候,在郭炜正准备在国内稳步推进税制改革的时候,要他抛开这些规划,放弃这些进展,为了维护高丽王国而和辽国撕破脸?这样火中取栗的事情郭炜还是不太乐意干的。
所以郭炜只是稍微展现了一下自己该有的姿态,马就进行了转折:“……不过,辽国四年前才在代州丧师十万,名臣宿将损伤无数,诸部只休养了四年的时间,哪里有能力真的对高丽出兵?就算辽主的亲帐损失较小,那也还要护卫辽主慑服国内,不大可能将之用于出征高丽,辽主率其亲征的可能性应该也不大……所以高丽国王不必忧心了,辽国这一次显然只是虚张声势,只要国王对朕并无二心,严词拒绝之,朕再遣使切责其逾矩,相信就无事了”
直接动武撕破脸肯定是不值得的,而且郭炜确信到不了那一步。
河东的那一场大战,作为损失最小的一方,周军的战斗力恢复得最快,但是一战消耗的军资粮草也极为惊人,四年时间过去之后都只能说粗粗恢复,沿边的军储仍然不敢说完全恢复如初了,那么损失最为惨重的辽军怎么就能恢复战斗力呢?
就算游牧部族的生产经营方式和抢劫作战差距不大,就算游牧部族的战斗力恢复得比较快,就算游牧骑兵特别耐操,十万人马一朝丧尽,其中少说也有两三万的顶级精锐,还有南北院大王、南府宰相这样的重臣宿将,哪能说恢复就恢复的?就算这个耶律贤依然当得起历史的评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都是必须的——这是一代人成年的必要时间。
所以郭炜真不担心辽国现在能够出动多少兵力去攻击高丽,而要是出动的兵力少了,大同江两边的山区就够他们啃的了,从大同江到临津江的高丽北面防线也不是那么好突破的,有高丽的西京今朝鲜平壤顶在西北端,开京今朝鲜开城恐怕还见不到契丹的兵锋。
因而现在最重要的是鼓起高丽主臣的勇气来,在不作出出兵维护其安全的承诺的前提下,以足够的姿态向其展示国的安全保证,让他们有抗拒辽国讹诈的决心和信心。
“陛下,敝国地狭民贫、兵力微弱,却又哪里能够和国相提并论?”徐熙却有着基本的精明,并没有受到郭炜那些姿态的迷惑,“辽国在国天兵手下损兵折将,别说是休整四年仍然不足以捋国的虎须,就算他们再休整十年都未必有胆!可是敝国不同啊……”
郭炜盯了对方一眼,这一次徐熙的忧形于色倒全是真的了,大概人的确很聪明,听出来郭炜并不想动武的口风,而没有大周的武力保证,就连他都不免有些惶惑。
郭炜突然就乐了:“高丽兵力微弱,不比我大周,这一点朕当然知道……不过高丽地狭民贫,在面对辽国讹诈的时候,却也不全是弱点?辽国在惨败之余,用四年时间或许能够聚起攻伐高丽的兵力来,却肯定无法将其全部用于攻伐高丽。”
“……外臣愚钝,请陛下不吝赐教。”
徐熙呆了片刻,或许有些琢磨出味道,也或许还没有想明白,但是他并不打算顺着国天子的话去想了。国王交给他的使命就是来天朝求得安全保证的,没有大周明确的武力保证,他就不算是完成了使命。
再者说来,即使辽军没有能力攻到开京来,但是只要辽军打过大同江,无论是对国王还是对他们徐家那都是失败——高丽军抵抗辽军获得大胜的可能性很低,那么国王的威望必然受损,而徐家在西京以及大同江两岸的庄园更是会严重受损,就算辽军最后被迫无奈退军而不能从高丽朝廷获得任何补偿,临津江以北肯定还是会彻底糜烂的。
只有大周明确用武力保证高丽的安全,以周军对辽军的压倒性优势,顾虑自身安全的辽国才不会贸然对高丽动武,而只有高丽完全不遭遇武力进犯,那才是根本的成功。
“朕当然不会允许辽国对藩邦妄动刀兵,不过大周与高丽毕竟隔着大海,消息滞后,出兵救援不易,光是依靠朕的威吓与大周禁军的威名,真的就能遏制辽国的野心了?”
郭炜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基明白了徐熙的心态,也就是还不清楚徐家在高丽北部的利益而已,其他方面大致还是猜得到的,正因为如此,郭炜对徐熙已经有些欣赏了——这的确是一个有才有能的忠臣,可惜尽忠的是高丽国王。
“陛下的意思是?”
“天助自助者!”郭炜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对聪明人就不必用愚民术了,“朕自然会遣使去斥责辽主,朕也会命令沿边军州加强警戒,但是要想威慑辽国不至于轻举妄动,仅凭朕的保证还是不足够的。既然高丽地狭民贫,朕又听说高丽富在南部平川地区,北部群山险阻而又贫瘠,辽军沿途可讨不到什么便宜,只要高丽下一心,想必区区数万辽军还不能把羸弱的高丽军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