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使者的疑虑
辽主的皇帐之中那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也就是稍稍惊扰了一下守在帐门口的侍卫,不过帐中也就是响起了这一下拳砸案几的砰响和杯盏落地的声音,却并无任何人的惊呼高喊,见惯了贵人们醉酒的亲兵也就不以为意了——尽管这个皇帝登基以来甚少醉酒,不过帐内也不像有什么异变的样子,侍卫们还不至于傻乎乎地闯进去招祸。
帐内杂乱的响动很快就平息了,接着又是低低的说话声,虽然声音从帐外听不真切,不过已经能够告诉侍卫们里面一切正常,这就足以让他们安心了。
安下心来的侍卫们又回到了他们百无聊赖的值守生涯当中去。
他们守卫的是大辽的皇帐,这顶皇帐位居行宫帐落中间,其规模在行宫帐落也是最大的,各色华贵的装饰令其在帐落中尤为醒目,不过并不会因此而令团团守住帐幕的侍卫们感到特别的紧张。
皇帐位于行宫帐落的中间,行宫帐落又位于整个捺钵地各军司、府与族帐的正中,远看起来并没有非常明显的特别,并不会因为外形的特征而被外敌关注到,然而即便真有外敌抄掠而至的话,透过外围的重重帐落直取皇帐都是不可想象的。
游牧部族的营地布置,自然有适合他们的原因,部族首领的大帐所在,甚至部族早期通常分为八部或者八旗都自有其道这样的布置,平时散处放牧能够保证各自的畜群有足够不受干扰的草场;在议事的时候集中起来的过程对各部又比较公平,当然,争权夺位的时候对各部也同样公平;而且整个大型帐落也可以灵活自如地应对来自任何方向的威胁。
不过,作为这个时代草原的唯一最高统治者,辽国皇帝在他自己的捺钵地是根本无需担心来自草原其他势力的攻击的,能够在草原活跃的最大军力就是契丹人自家,而这些契丹人本部的军力最核心主力的部分又是在这个行宫帐落之内,完全跟随着辽国皇帝的四季捺钵而迁徙。
位于黑山北麓冰井这个辽国新任皇帝新近设立的夏捺钵地,比起前任皇帝的夏捺钵已经是大大地北延了,已经相当深入京城西北方向的那一条自东北向西南绵亘的长长山脉。群山环抱中的这一片平甸草场,中间正围着雪山融水形成的冰泉,南面有连绵的黑山、凤山阻挡可能带来暑气与闷热的南风,确实是夏天避暑障鹰议政的好去处。
随着整个行宫帐落散居到这一片平甸,方圆百余里的草场俨然就成了辽国的夏都,尽管其间只有木栅搭起的帐篷,远不如京城的建筑那样雄伟巍峨,甚至都不及西边的庆州和南边的怀州,但是人口总数甚至人口密度都以此地为高,恐怕此时的京城都不能与之相比。
这就是契丹人从未改变过的四时捺钵制,从骨子里带来的游牧体制,哪怕从耶律阿保机开始连续数代掳掠汉人筑城,乃至一度占据比较发达的农业区,建立起所谓二元体制的游牧国家,这种游牧部族的根本性都从未丧失。
即便是从渊源最早贴近农业社会的人皇王一脉,对农耕文明的些许亲近让他们可以在农、牧两种经济区的竞争中保持更为不偏不倚的态度,却也扔不掉这个最根本的游牧传统。草原的确是建起了许多城池,不过基本都是给被掳来的汉人以及管理他们的官佐居住,真正的契丹人多数依然住在他们的帐篷里,陪伴着他们的牲畜。
此时位于行宫部落的南面,距离皇帐大约有十多里路的样子,契丹南枢密院所属的帐落当中,偏南的一处帐幕外面,侍卫的警戒程度竟然不次于皇帐,只不过外围的侍卫都是契丹皮室军的打扮,而最靠近帐篷的一圈却是中原汉人的装束。
结合之前耶律贤在皇帐内听张景惠向他转读大周的国,显然这里安置的就是周国的使者,他们没有被安置到皇帐周围,却也在情理之中。
皇帐内因为周国的这份国出现了急剧的情绪波动,引发的动静甚至一度吓到了帐幕外面的侍卫,这个守卫更为森严的使者帐幕内,谈话却是平静悠闲的。
“刘员外郎,此番你与我一起代表大周向辽主递交国,那份国的措辞相当严厉,你就不担心辽主恼羞成怒之下迁怒于我等吗?这外面的守备可是森严得很,现在要跑却是跑不月兑的~”
西阁门使郝崇信百无聊赖地站起来到帐门口晃了晃,马又回身坐了下来,半开玩笑地看着副使刘崇谅问道。
虽然国是以封口的状态交到耶律贤手里的,但是郝崇信、刘崇谅二人在陛辞的时候已经从郭炜口中得知了国的基。郭炜并没有打算让出使辽国的使者做一个懵懵懂懂的屈死鬼,在临行之前告知他们国的基,就是为了让他们最后一次选择去或者不去出使,如果有人就此打了退堂鼓,郭炜自然会及时更换备份人选。
不过郝崇信是不会退缩的,作为一个荫补出身的将家子,在战场也略略立了些功劳,却哪里会因为担心辽主可能的报复就将如此重要的出使任务拱手让人?战场的刀光剑影都从来没有怕过,郝崇信又哪里会怕了一个虏酋可能的怒火。
不过看到作为文臣的副使刘崇谅都始终是一副恬淡的样子,当初陛辞的时候没有被可能的危险吓住,现在帐篷被这样团团围着同样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恐慌,却终究忍不住要试一试对方是真有胆气见识还是纯属无知胆壮。
“这有什么可怕的?怕又有何用?”刘崇谅却是无谓地笑了笑说道,“大周对辽国,无论是国力军力都明显占优,虽然暂时还无力深入草原追亡逐北,但是威慑辽国,使其不敢真个逼迫高丽向其进贡,这一点却并不难做到。辽主仅仅为此就会迁怒于我等?这样的辽国可就一点都不可怕了……而且陛下有的是办法报复回来。”
郝崇信讶然看了刘崇谅一眼:“胡虏的事情,哪里说得到那么准的~若是陛下,那自然是气度恢弘的,但是辽主会怎样可就难说了。听说此人比陛下还要小七岁,看着的确也有些年少鲁莽血气方刚的样子,难保不会意气用事啊……真要是此人不顾大体任性胡为,陛下当然有的是办法报复回来,不过在报复成功之前,你我却恐怕已经被胡虏折磨得差不多了。”
“哪里没有风险?你们武臣征战沙场且不必说,文臣治理地方巡视各地都有可能遭遇危险啊~历年来护堤没于河中的、出知州县病卒蛮荒的,实在是不算少了,除非龟缩京城不愿忠勤王命,危险总是难以避免,而且不会比被辽主迁怒低了多少。”
刘崇谅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显然是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尽管大概看出来了正使和自己这么说话有几分武臣轻视文臣胆气的因素,但是他也不以为意——跟着这样一个屡战屡胜的皇帝征战四方,武臣多少都是有一点傲气的,更何况面对的自己这个文臣还是出身江南。
郝崇信越发地惊讶起来,心底慢慢地也有一点佩服对方了,不过嘴还是咄咄逼人:“虽然的确是这么说的,但是寻常忠勤王命总是要安心一些……再说辽主即便不会疯狂到杀戮使者挑衅大周,将你我扣下变作大周的苏武还是大有可能的,国初的姚汉英、华光裔可是被辽主羁押了十多年呢~”
“能够做大周的苏武,那更是我等文臣的荣光呢~”刘崇谅的神采在这一刹那特别闪亮,好像真的非常向往这种前景,“苏武蒙难,却能名垂千古,而且前汉不曾捐弃苏武,大周也不曾忘记姚汉英、华光裔。使者被北虏羁留而最终能够回乡,端赖中国国威军威慑服漠北,以大周的强盛和陛下对臣子的关爱,即使我等被辽主无理羁押,只要始终不背臣节,羁留漠北的时日也不需要十年!”
“我真是想不到,刘员外郎对朝廷和陛下服膺之极嘛~以你在江南出身,却能深信朝廷的威势必能迫使辽主不敢妄为;却能深信陛下必不会捐弃我等,即便是我等不幸被辽主羁留,功成回乡之日也不会超过十年。”
郝崇信终于笑了起来,这样的文臣,即使他出身于文人柔弱的江南,也是能够得到他的认可的。或许因为刘崇谅是那些当年苦守寿州的唐将刘仁瞻之子,家风毕竟与靡丽生不同?郝崇信没兴趣去考究这些,只需要知道这个副使不会给自己拖后腿就行了。
刘崇谅淡淡地答道:“陛下驾驭群臣,可没有去特意分辨每个臣子出身何处!江南也有血性男儿,河朔代北也有屈膝汉儿,哪里是出身可以一言以蔽之的呢?至于辽主因怒而妄为,我料他也不敢过分,如果只是将我等变作当代苏武,那多半是他的失算!我是夷然不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