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归来
“来了!来了!”
站在莱市桥的栏杆上远眺的人忽然高声地喊叫了起来,让嘈杂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方才还是弥漫在一片嗡嗡声当中的建春门外莱市桥东西上下,登时就恢复了肃静,这一声高呼的效果竟似不下于军中的鼓令。
不过百姓终究是百姓,闲人总归是闲人,和军中行伍相比那是差了很远,无论是比禁军还是比最糟烂的州郡兵,那都是不能比的。嗡嗡声只是稍息了片刻,接着就是一片哗然,人群中倒是少有交谈议论了,众人都是呼叫着往前凑,普遍都有终于等到了围观正主的释然。
天幸这些市民们的围观技能点得还算不错,虽然这一次的热闹大了一些,建春门外穈集的人多了一些,人群密集了一些,但是在各人着意的克制之下,却并没有发生什么踩踏事故,也没有谁被挤下了护城河或者阳渠。
“真的来了,那么多船,真壮观啊!”
“一个从五品下的官儿就这么大的排场,眼馋死人呢~”
“你懂个什么!排场大是因为他出使三年方才归来,而且出使了西域多个藩国,且不提从西域采购的良驹,就是国礼怕都带回来不少,有这个排场是应该的。”
“也不光是这样。听说随行的还有一支泰西过来的大食使团,庞大的橐驼队运载的异域货物在灵州那边都卖不完,要专程去汴梁的市场上出售,再加上给朝廷的贡品,那规模就不比回来的使团小了。”
“盛况空前啊~盛况空前!”
“你个酸书生才活了几岁,见过几多世面?就‘盛况空前’呢……武周女帝和大唐的天宝皇帝东幸离得太远就不说了,当年唐庄宗的时候,哪一次出猎的排场会比这个小了?”
“咳……咳……以吾生平所见,今日围观百姓盛况空前,这话有何疑问?”
“不和你扯了~天子东幸或者出猎往返,百姓们都要跪迎的,谁敢堵在城门口和便桥边上围观啊!”
“唉……不说百姓围观之事,当今天子也就是携满朝文武西迁的时候才行伍雄壮、仪仗威严,平常出城回城可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这话有理!今上仁厚,体恤百姓,行止常以不扰民为念,诚然是许多臣子都不能及的。真圣君也~”
“真是个酸书生,什么话到他嘴里就都有理了……”
“不管书生的其他话怎么样,这句称颂皇帝的话总是对的。大周能有如今的和平安乐,还就是因为圣天子在朝,而且朝廷迁到洛阳半年多,皇帝除开公事之外的出城对百姓的打扰当真很小。”
“你这样一说,那还真是!好皇帝啊……”
…………
建春门外挤作一团的人群发出的声浪一阵一阵的,从莱市桥左近向周围传播,隐隐约约地竟然能够直抵缓缓驶近洛阳城的那支搭载了两个使团的船队,只不过传到船队的声浪已经分辨不清其中的具体内容了,就只能听到轰轰轰、嗡嗡嗡的声音。饶是如此,远远地传过来的声浪和前方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还是在使团成员当中激起了一片惊叹之声。
“真是壮观啊……”
“京师竟然有这么多人出来迎接我们。”
“当年离开东京的时候,相送的可只有陛下和一些朝臣呢。”
“立功殊域就是这等待遇吧~”
“我觉得大家关心的应该是洛阳一点都不比汴梁冷清,从前在汴梁是怎么享受生活的,等到从朝廷领了赏赐,陛下给了假期,我们在洛阳一样可以办到!”
“是啊,虽然临行之前朝廷的确有迁都的风声,不过真的是没有想到过,我们仅仅是到西域转悠了三年的时间,朝廷还就当真迁来洛阳了。”
“管他是在汴梁还是在洛阳呢,只要不会短了俺们的俸禄,坊市中不会少了南北珍货,勾栏瓦子的乐子不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々﹟﹩@&*#﹫~”
“那个胡商在说个甚?”
“什么胡商!是大食国的使节~”
“对~大食国的使节!他方才说叽里咕噜的说个甚呢?”
“他方才说啊……他们使团路过灵武城的时候,虽然已经惊叹于中国相对于西域的富庶,但是总觉得仍然有一些名不副实,比他们大食国的巴格达、大马士革还是差得远;到了京兆府的时候,就感觉到中国之兴盛富庶不下于大食国;不过还没有进入京师,光是在城外看到这么多的欢迎人群,他就知道中国确实富甲东方、人口繁盛,京师的富庶情况因为还没目睹而尚不好说,但是京师的人口之盛一定胜过了巴格达和大马士革。”
“哦!大食国的国都和另一大城已经堪比京兆府了?这泰西之国却是甚强,俨然强过了辽国嘛~”
“嗤~辽国……看见大食人的马没有?虽然他们主要是用橐驼运货载人,但是几个头领却都是骑马的,那些马匹比高昌国西州回鹘可汗的乌孙马还要神骏。据说大食的军队全都是骑的这种马匹,这岂是那些只能骑乘矮小河套马的契丹骑兵可以相比的?”
“可惜大食远在泰西,与我大周相隔不啻万里,难以大批贩马而来,否则的话,文思院和皇庄尽多大食人喜欢的珍货,即便以大食马远贵于乌孙马的价格,就是换个几万匹马都做得到。几万匹大食马……啧啧~”
“别‘啧啧’了!早教你多和西域人接触,不管是回鹘语还是大食语都学着点,也要多了解一下那边的地理民情,我们将来都是要跟着赵二郎开拓凉州以西去的,哪能不用心光顾着游玩!没有和大食国的使节打过交道吧?不知道他们全国才只有几万军队吧?却哪里来的几万匹大食马卖给你!别说神骏无比的大食马了,你问问乌孙马和南番马一次能够买到几万匹不?”
“呃……失算失算,看着大食马的神骏,光顾着激动去了,却没有想到这一条。没有数十万匹马和十余万骑兵,那大食国也就是比辽国富庶一些罢了,强盛却是仍有不如。而且没有数十万匹马,也说明大食国没有辽国那么广袤的草原马场,国家也未必有多大,白兴奋了~”
“嗯……你还不算白兴奋了。听你一言倒是提醒了我,听说朝廷已经成功地将那高丽南面海上的耽罗国收为属国,在那济州岛上建立了马场,从灵州那边获得的乌孙马、南番马良种和辽东的河套马、海东马分片繁育,若是从大食国求取百来匹优良种马,却也未必不能育出几万匹大食马来!”
“读过书的马贼就是不一样,比俺们武学出来的军将鬼头多了!你要是这样向陛下进言,说不定陛下爱才之心一动,还就舍不得让你监军凉州了,到时候留在京师另有大用。”
“嘿嘿,陛下威伏四夷,将来肯定是要制服党项、略地渤海的,军将们去哪里都会有用武之地。无论是监军凉州,还是监军出塞,或者长驱夏州,只要是卫护百姓平灭胡虏,我就任陛下驱策又有何妨?”
…………
浩荡的船队在建春门外的人群当中引发了骚动,而人群的骚动则早早地感染了船队成员,即使那些大食人都没有例外,这样的互动让洛阳城东的这个早上分外的热烈,仲秋的气氛竟然有向盛夏奔去的感觉。
唯有坠在船队后方的两艘船上是个例外,甲板上的那些兵丁固然也是喜气盈盈的,但是喜色当中却难掩那份紧张戒备之情,目光也只是短暂地向欢迎人群那边扫一下,更多的却是盯在了船舱的舱门和窗口。
船舱里面却是坐着十个人,十个做契丹打扮的汉儿,其中九个早已经惶惑得不知所措了,沿河的风光与远处密集的人群已经都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震撼了,从灵武城失去自由那一天起,他们忧虑的就是自己的性命,外物的变化只要不涉及自身前途,在他们而言就全无所谓。
只有一个人还能保持一定的冷静,冷静地看着沿途景物的变换,冷静地判断着此行目的地的临近,冷静地考虑着自身的前途和相应的对策。愤怒了将近一个月的赵阔在登船顺流而下的时候就开始冷静下来了,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动过跳船自沉的心思,尽管看守们的防范并不是那么严密,而到了船队逆洛水向西南航行的时候,赵阔差不多已经想清楚了。
西京河南府洛阳,赵普的父亲举族自幽州南迁的最后定居地,作为合籍南迁的同族,赵阔当然也是在出生和洛阳长大的,在他的印象当中,当年离开家中前往东京汴梁的时候,洛阳可没有现在这么恢弘壮丽,百姓更没有这样的闲逸。
这一切,都是那个灭了赵家满门的周国皇帝做到的。不过赵阔的心中尽管始终记得如今的周国皇帝抄了赵家满门,而且这人应当是导致赵固、赵安易死亡的根源,赵普的身亡更是必然与其有关,但是真正令赵阔愤恨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这个皇帝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富贵荣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