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六月己卯日,长孙氏在立政殿去世,时年三十六岁,谥号文德皇后。李世民哀伤不已,文德皇后是与他相守了二十三年的“嘉偶”、“良佐”,虽是少年夫妻却终究未有老来伴的缘分。皇帝难舍发妻,命人在元宫外的栈道上修建起舍,派宫人居住其中,如侍奉活人一般侍奉皇后。又在宫中建起了层观,终日眺望昭陵。
他的妻子,在生死存亡间,曾用果敢坚毅为他下定决心,免除后顾;在他志得意满时,曾用沉着冷静使他戒骄戒操,虚心纳谏。更多的时候,妻子只是默默守在后宫,用温柔宽厚的心去抚慰他在腥风血雨,波诡云谲中遭受的创痛。如今,她是要先一步守在昭陵,等着他在这一世终于筋疲力尽了,再来抚慰他的灵魂吧?
长孙氏先后为天子诞下三子四女,不论这些孩子今后会有怎样你死我活的恩怨纠葛,此刻的悲伤却是相同的。
太子承乾悲伤尤甚,他幼年时,看着自己虎狼一般的父亲弑兄夺位,又将自己的那些堂兄弟们清除干净。成长中,作为李唐唯一的嫡长血脉,他伴随着心灰意冷的祖父,去弥补父亲一生的亏欠。临朝佐政,又要面对兄弟的觊觎陷害,朝臣的算计利用,父亲的猜疑忌讳。他八岁入主东宫,当了十年太子,便受了十年的惴惴不安。唯有母亲的温存,庇护,能让他这个汇集了太多种关注的大唐皇储,拥有片刻的宁静安心。
如今,连她也去了。
母亲的娘家本笃信佛教,还得了观音婢的小字。等她成为大唐皇后,却毅然随着天子崇奉国教,改投道家。母亲一生都在为父亲而活。然而,在承乾的心中,她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天女,能度化自己的苦厄。母亲一死,他虽不能像自己的父亲一般大兴土木祭奠致哀,却可以请求天子大赦天下,超度亡魂。他还命朝中最擅画佛的毗沙郡公,为自己的绘制一幅观音像,准备藏入东宫,那面貌自是要像长孙皇后的。
刚从太上皇的国丧里苏醒不久的长安城,转年,竟又要为中宫穿白挂孝起来。炎炎苦夏,似乎又一次成了长安最悲伤难耐的季节。这种悲伤渗透进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而毗沙府的悲伤中却更多了无奈的味道。
“你在说什么?”尉迟乐的嘴角仍是勾起的,眼中似乎波澜不惊,一指外屋的床铺,“你太累了,还没睡醒,都说胡话了,睡觉去。”他不愿相信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
盈翎跪坐在他席前,满怀忐忑:“是真的。昨夜接到的诏令。管事位安送来的。”说着,似是仍怕他不信,便将那卷盖着于阗国玺的文书,摊在案上。
尉迟乐低下头,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瞪着她,眼神复杂,冷冷道:“什么意思?”
“要效仿中原乐府,命我下月起随于阗乐工至各地采风,编写呈奏。接应的人过几日便要到了……”她低声回答。
“我看见了。”他烦躁地打断她,“他这是要做什么?莫非要加害你?”他惊慌地望着她。
“不会。”她不假思索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补充道,“应该不会。若要动手沙洲就可以。再说了,他动我一个倡优何需这样大费周章。”
尉迟乐若有所思,见她只是垂头不语,心中疑窦丛生。回想起前因后果,和昨夜在众归堂听到的那段不明不白的谈话,以及盈翎在乙僧怀中默默垂泪的形容。他开始渐渐明白状况了。
“看来你是知道些什么的……”他开始冷笑,仿佛夜叉又悄悄附上了身:“那一回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伏阇信会封你做司乐女史,那突厥人又仿佛很是在意你。”他的脸贴近了她,更深地看着,似要从她眼中掏出些什么来,“你究竟是谁的人?”
她惊讶地望了他半晌,才明白他在怀疑的是什么,“你疯了?你怎会认为我与伏阇信勾结?我们三人长在一处,若你连我和小玉都不信,还要信谁?”
“不错,是长在一处,可你们不是常常都往外跑吗?”见她开口要说话,他不容辩解,继续说道,“在于阗时,我知道你的魂是被长安勾去了。可后来到了长安,你依然经常出府,而且每次竟连小玉都不带上了,回来又总是弄得伤痕累累。我只说你是贪玩,斥责一顿也就罢了……”他的笑容更加冰冷,“你真以为我是傻的吗……到底是谁?”
她惊讶地望着他,愣愣道:“你竟然这样想?”尉迟乐实在比她想得要聪明深沉许多,自己素日只当他是个娇生惯养的任性公子,却不知他可以将心事埋地这样久。
她望着他,眼光毫不游移,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不是伏阇信的人,更不会危害你。那时我在沙洲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三人的情分也是真的。我不曾想过会这样。不管你信不信。”
他垂下眼帘,脸上涌起淡淡的悲伤,“你说得对,我们长在一处,若你和小玉我都信不得,我……”似乎也想起了三人在魔窟的那次相拥。
“殿下……”盈翎喃喃着,红了眼眶,心上压得太重太多,她已渐渐不能应付,“我也离不开这里……可我们的命不都捏在自己手里捏着,不是吗?”
他拉起她的手:“你可是有其他苦衷?”
她泪光盈盈,愣愣看着尉迟乐,几番欲言又止,知道得太多了只能徒增烦恼,乙僧与自己尚且不知如何自处。何必再带累他?终于只是摇了摇头。
尉迟乐的手慢慢放开:“那昨夜,你接到诏令后为何要去找他。”
“只是有些事,放在心里,觉得不问明白便走,有些……”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吧?所以昨晚才那样说。日日在你身边又如何,原来不过一个局外人……”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乙僧当初的忍让也许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嚣张跋扈,更不是自己那点小伎俩的得逞,他们二人竟有自己永远无法介入的隐秘,而这隐秘竟连伏阇信仿佛也是知道的。自己却像一个傻子一般,作茧自缚,还自得其乐。
盈翎依然无言,不知是否默认。
“终究……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炎炎夏日,尉迟乐竟遍体生寒,轻叹一声,不再追问,缓缓起身,“我还是做回夜叉比较好,没心没肺,自由自在。”他慢慢往外走,她想拉住他说些什么,却觉得实在已经无言以对,只能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他忽然回过头,棕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凄怆而犀利“死丫头,臭小石。好歹小玉是乖的。”说着忽然又妖冶地坏笑起来,“我说的从来就没有错。狼心狗肺的东西。好好地攀你的高枝儿去吧……”
说罢,摇摇晃晃,大笑着出了门。
那日之后,尉迟乐的风流神采竟又渐渐回来了。外头举国吊丧,一片凄凄凉凉;天敬堂里却诗酒柔情,满目莺莺燕燕。堂中的下人,也都议论,这小郡公呆傻了这些日子,现在想是把旅途的劳顿调养好了,精神头又上来了。
白天他常常在朝上,为从未见过的文德皇后现出哀伤形容,神情凄怆,有几次甚至傻傻出神,默默流泪,让太子承乾颇为感动,也让其他的公子王孙都在背后讥笑他做工地道,哭笑俱全。
晚上他却找回纨绔本色,几次拉着侯七等几个胆大的密友,一起躲在各府内院中饮酒玩乐。不知是否因年岁渐长,本来于无知无觉的小郡公,在酒酣耳热后也开始与哥哥们一般,与各家的丫鬟姬妾亵玩调笑。朋友们都说,金满郡到底是想通了,长大了,把前阵子吃错了的药都吐净了。侯七却颇为纳闷。
这一日,侯七特意到天敬堂寻他。见尉迟乐虽一人在家,却仍在偷偷喝酒,照例是莎香、流花两位美貌侍女伺候着,尉迟乐已有三四分醉了,头枕在莎香腿上,对着胡姬柔媚的眼傻笑。见他来了,甚是喜欢,赶忙其身,拖他坐下同饮。流花也殷勤地为七公子倒酒,布菜。
侯羿风一见内屋只有这两个侍女,并不见石、玉姐弟,便问:“多日不见小石小玉了。怎的他们不在跟前伺候了?”
“哦。”尉迟乐愣了愣,撇撇嘴,“他们怪闷的,笨头笨脑,又没见过世面。喝酒叫他们陪着,有什么乐趣。还是莎香姐姐最是温柔体贴的。”言罢嘿嘿坏笑,瞥着莎香。莎香满脸娇羞,却也写着喜悦。
侯七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可是出了何事?”
尉迟乐持杯的手,僵在案上,局促地望了他一眼,立刻笑笑骂道:“能有屁事!杞人忧天”。
“无事是最好的,”侯七轻轻道,“这当口,最好无事。若能无事,你的运气便来了。”
尉迟乐一听,便苦笑:“别人不知,你还能不懂?我一个落魄质子,能保全性命就该拜佛了,还能有什么运气。”
侯七却诡异道:“这运气若来了,你这质子说不定便不用再落魄了。不过这该是后话了。”
“你莫要卖关子来引我痴心妄想。”尉迟乐嚼着莎香喂进他嘴中的葡萄,定定看着酒杯,嘟嘟囔囔道:“我这十几年可是吃够痴心妄想的苦头了。七哥你莫要弄玄虚,说点近在眼前的。”
“那好,我便说眼前的。”侯七笑得更诡异了,“你白天的眼泪可是流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