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治所于敦煌。敦,大也。煌,盛也。
这里自古便是西域交通往来,最繁荣盛大之地。各色衣冠,百样人种,前往或者离开中原时,总要经过这里补给休整。
为了信仰与梦想,人们来到敦煌,又告别敦煌,继续他们悠悠丝路的漫漫征程。贞观初年,玄奘法师便是由此出关,开始实现他西行取经的宏愿。
还是为了信仰与梦想,有人停留在沙州,坚守在敦煌。用他们的坚守,在纷争不断,干旱少雨的沙洲大地上,创造出佛教史、艺术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
最初坚守的那个人,名唤乐尊。
前秦符坚建元二年,沙门乐尊行至此地,见鸣沙山上金光万道,状有千佛,于是萌发开凿佛窟之心,后历建不断,号为莫高窟,俗称千佛洞。
佛家有言,修建佛洞功德无量。窟名“莫高”,就意味着没有比修建这一绵延千年的佛窟更高的修为了。所以,任凭岁月流转,历经沧桑,朝代更替,坚守者们前赴后继,矢志不渝。
贞观十四年岁末,千佛洞里终于已是千佛俱在,天衣飞扬,满壁风动。
圣洁的佛光展现在壁上,腊月的朔风却也吹在身上。
年少的遣唐使泰福,生于温暖的东瀛岛国,从没想到西域的冬天会是如此干冷。若不是此刻在佛前,怕失了礼数,他早就恨得骂娘了。裹上棉袍狐裘,仍挡不住寒意袭人,他瑟瑟发抖,搓着双手,哈和气,双脚不断踏着取暖。
抬头却见,他那位谪仙样貌的郡公“师父”,竟然还是一脸淡然,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一双秀眉微微蹙着,细细打量壁上隐隐显现的菩萨轮廓,目光温润坚定,握笔的手稳稳当当,纹丝不乱。
泰福不由暗叹,到底是半个胡人,生于大漠,与自己这成日在浪里翻腾的岛民不同。竟能这样不畏严寒。他之前确实错了,这郡公的身子骨一点儿都不弱,吃不得苦的那个竟是自己。
尉迟乙僧要画的,是一幅千佛洞中尚不曾有过的水月观音像。
普陀洛迦山上,皓月明媚,处处流泉,林木繁茂,地草柔软,月影水光中,观世音菩萨慈悲美丽,结跏趺坐金刚宝座,无量菩萨恭敬围绕,是为“水月观音”。
沙州刺史刘德敏知他神技,央告着定要他协助,弥补千佛洞观音三十三法身唯缺“水月”的遗憾。尉迟乙僧虽是应承,却终究暗自惆怅,镜花水月,一场虚妄,实在颇为不祥……
他来此地不到一月,观音的底稿也才刚刚开头。
“郡公。”泰福看他出神,再看他收笔处,不由奇怪,“这衣纹的画法很是不同啊。”
乙僧回神,搁下笔,浅浅笑道:“这不是我家笔法,却是偷师前人。水月观音的衣纹,必要用曹仲达的紧劲细密,方能有出水之态。”
“好像挺难的……尤其是转折处的轻重。”泰福再一细看,不由皱了眉。
“的确如此,转折处……”他话未说完,却惨然变色,恍然忆起当年赋彩阁里,携着盈翎的手,共画“曹衣出水”时的甜蜜酸涩。
前尘往事,犹在梦中,但不知佳人此时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水月观音,隐隐浮现,观照着惶惑的画师。
她慈悲无量,度化众生。若遇地狱者,地狱或竭枯。或向阿修罗,恶心自调伏。
尉迟乙僧真的需要这样的力量,来平复内心的不安。
然而,纵有菩萨庇佑,阿修罗仍是寻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