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一片青云从北方慢慢地飘来,缓缓降到九回滩那幢茅舍旁。有一个道士模样的老人从云中走出来,缓步向前,立于檐下,而后轻扣柴扉。过了半晌,老道见无人应答,便仰面向上观望。
前方一面山崖,笔直陡峭,森然兀立,正是晦暗的千尺曈。
老道长叹一声,一挽古藤老葛,纵身攀上,只稍稍一借力便飞腾而起,去势奇快。远远望去,道人大袖飘飘,便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数个起落便至崖顶。
千尺曈崖顶是百丈见方一块平地,苍松成林,拥着三座石冢。从千尺曈向下俯视,则深渊沓冥,寒雾迷漫,下临无地,其深莫测。
白帝又果然如传言一般,在石桌旁正襟危坐,独自酌酒。
飞上千尺曈的老道士身材颀长,原来就是自长白山黑帝宫而来的北方黑帝。白帝似乎早已知道来人身份,对黑帝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请黑帝坐下。
黑帝缓步过去,落座后思量了半天,才用低沉苍老的声音道:“白帝兄,二妹有此劫数,是为兄未及阻拦,责任在我,你何必如此自责!”白帝也不开口,只是又倒了一杯酒递给黑帝,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默默喝了几杯闷酒。
黑帝略微迟疑了一下,不愿如此尴尬地默然闷坐,缓缓道:“白帝兄,禹王九鼎如今无迹可循,或许已被秦宫四大侍卫收回秦皇陵。也不知二妹与西门兄弟的残魂剩魄是不是遗留在禹王九鼎当中?”
“这有什么意义嘛?”白帝索然问道。
黑帝道:“据传,秦宫那四大侍卫已被太阴炼形法炼成不死之躯,懂得起死回生之法。如果二妹与西门君惠的残魂剩魄被四大侍卫摄入禹王九鼎一并带走,那么秦宫四大侍卫就可以禹王鼎为器,以太阴炼形法炼化,让二妹与西门兄弟得以重生!”
白帝摇摇头,黯然道:“以我之功力,尚不能让妻儿重生,秦宫四大侍卫怎么会有这份本事?江湖谬传,不可采信。再说,即便秦宫四大侍卫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们也是一厢情愿。秦宫四大侍卫为何要大耗功力为白帝宫做这件事?”
白帝一脸茫然,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便岔开话,聊起当初与西门君惠交往的事情来。
白帝自语道:“当年轩辕宫的轩辕氏争得黄帝之位,碧游宫的东华青木争得青帝之位,凤凰城的祝融氏争得赤帝之位,你老兄争得黑帝之位,这些都不说了,全凭本事。但老夫少昊之所以侥幸夺得白帝之位,多亏族弟西门君惠力拼赤松子,否则老夫也很难断言能否赢得赤松子一招半式。如今,这么一位好兄弟没了,是老夫心头最深的痛苦!”
黑帝对当年的往事也是历历在目,对西门君惠的豪侠仗义自然是心知肚明,陪着白帝叹息了半天。道:“西门君惠当年父母早逝,是白帝兄收留了他这个孤儿。没想到西门君惠很争气,跟随在白帝兄身边修习道法,竟然进展神速,以致数百年后与我们兄弟俩的功力不相上下,当时可是哄动天界的一件大事!”
白帝眼睛盯着远方,黑帝的话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白帝长叹道:“为兄满以为只要有西门君惠在崆峒山,自己闭关三百年应当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没想到却偏偏出了差错。如今,大秦天下没有了,妻儿没有了,西门兄弟也没有了!这白帝宫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堪?”
黑帝独自饮了一杯,或许是有感于西门君惠的豪侠仗义吧,听了白帝的话,心有不平,突然为西门君惠辩护起来:“白帝兄可不能辱没了西门兄弟。其实,西门兄弟敢于独竖一帜与天庭一争长短,在九天诸神之中还没有谁有这个能耐。九重门搅得九天诸神狼狈不堪,西门君惠没有丢白帝宫的脸!”
白帝看了黑帝一眼,对黑帝的慷慨激昂颇感意外,点点头却没有回话。
过了一会,黑帝突然明白,刚才白帝并没有怪罪西门君惠的意思,自己急着为西门君惠辩护有些冒失,心中后悔起来,忙重拾秦宫四大侍卫的老话题,“刚才提到秦宫四大侍卫的事,小弟觉得他们未必就不会帮助我们。白帝兄忘了,白帝乃大秦守护之神,与秦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会不给白帝宫一些薄面。何况九重门与天庭抗衡,虽然直接原因是为外甥报仇,但是顺便也替秦庭出了口恶气,秦宫四大侍卫没有记恨我们的理由。只要好言解释,秦宫四大侍卫未必不肯施以援手!”
白帝苦笑道:“大秦已成过往,守护神的事哪还有颜面提起?西门兄弟从秦皇陵擅自搬走禹王九鼎,在昆阳又与秦宫四大侍卫闹翻,秦宫四大侍卫岂会善罢甘休?”
白帝对秦宫四大侍卫毫无信心,黑帝不好再说什么,便转了个话题,道:“前些日子,我见大新朝风雨飘摇,便到长安一趟,想接莽儿出来,避开杀生之祸。但莽儿宅心仁厚,居然不肯离开那些追随他的臣子,誓与大新朝共存亡,实在是死得可惜!”
白帝一脸凄苦神色,道:“莽儿的人品道德尚可,只宜藏于名山修身养性,不该自投凡世如趋水火。莽儿也真是莽撞,搞什么改制,自取其辱。他做的事情看起来是想均贫富,但是一刀切下去真正喊痛的总是那些老百姓,天下苍生没有人会领他的情。”
白帝后悔当年真不该闭关修炼,痛惜道:“其实莽儿不知,汉庭已经极端荒婬无道,腐朽无能,达官贵族穷奢极欲,下层民众民不聊生,只要稍等数年,汉庭自然摧枯拉朽。莽儿根本犯不着搭上一条性命企图力挽狂澜。如果为兄不闭关修炼,是一定要阻止莽儿篡汉的!”
黑帝道:“汉廷上下推举外甥坐上大位,是因为外甥一向有孝悌之名,为官期间谦逊自重,秉公无私,并非外甥刻意篡汉。他常把自己的俸禄分给门客和穷人,甚至卖掉马车接济穷人,深受众人爱戴,在朝野上下都有较好的人缘。加之,他官居大司马,经过多年的积累,也有较深的根基,所以大家希望莽儿出来撑起天下,扭转惨局,造福于民。所以,说外甥篡汉的人其实是刻意栽赃。”
白帝接口道:“如今莽儿身背恶名,竟遭千夫所指,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冤情。这些唾骂莽儿的人,不就是那些拥戴莽儿改朝换代的朝臣,以及莽儿当初想要拯救的天下苍生吗?或许是看到莽儿不幸败亡,他们才昧了良心乱吐脏水罢。不管怎么样,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帝点点头,又道:“外甥不幸,三界之外亦不幸!无论是三大门派还是九重门,均遭挫折,唯地藏王坐收渔翁之利。如此惨痛教训真是让人刻骨铭心!”
白帝一时没有听明白,问道:“哦,地藏王怎么得了渔翁之利?”
黑帝忙解释道:“白帝兄你想想,困扰大汉的不就是土地和奴婢问题吗?战事一起,大量的奴婢都走向了战场,奴婢问题不就自然解决了;地主豪强被杀,土地也大量荒芜而闲置起来了。白帝兄你看,外甥费尽心力推行新政未能解决的问题,经过一场战乱不就全都解决了吗?这地藏王刘秀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他倒成了中兴之主,外甥却落了个千古骂名。”
白帝点点头,道:“既然黑帝兄料到这一层,当初为何不阻止你二妹以身犯险?”
黑帝颇觉委屈,辩解道:“不是为兄不劝阻,而是二妹根本不听为兄的话。当初,我不愿意二妹与大汉作对,其实就是不想让白帝宫当地藏王的的垫脚石,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反衬!”
白帝长叹道:“莽儿愚钝,满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其实是钻进了人世间那些奸滑之徒设好的圈套,被推在人前当了挡箭牌尤不自知。你嫂子与西门兄弟又都是憨直之辈,见微而不知著,只知处心积虑报仇雪恨,却不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九天诸神尽成敌对,焉能不败?”
白帝闭关三百年,对三界发生的事情知之不多,但黑帝不同,听到过很多传闻。黑帝感觉白帝对九重门败亡的原因不甚清楚,便轻声道:“白帝兄,外甥之死,要论起罪来,无论是西天的释迦牟尼、观音尊者,还是灵霄殿的玉帝、天蓬元帅,也无论是那赤帝,还是昆仑山的西王母,都月兑不了干系。可不只是白帝宫憨直的原因。”
“哦,九重门的败亡居然牵扯到这么多人?”白帝茫然问道。
黑帝朝四周望了望,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句实在话,外甥之死和九天诸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西门兄弟不知天道艰危,人心险恶,企图以小搏大,求取公道,最终却免不了自取其辱,奈何?”
白帝惊闻了这许多真相,出了一身冷汗。本来还想隐忍家破人亡的痛楚,等到从黑帝得知真情,心底下腾腾冒起了怒火。白帝努力压制自己,冷哼了一声,尽量不说话。
黑帝以为白帝不相信自己的话,只好讪讪道:“其实二妹、西门兄弟与外甥也并不窝囊,他们一闹,那些身担罪责之人都已遭到报应,总算是有了一个交代。释迦牟尼的紫金钵被封在了滍阳,化成了锅底山;观音尊者的肉身被项王所毁,只得女身成佛;玉帝被菩提老祖奚落,脸面无存;天蓬元帅更不消说,被罚下界五百年;赤帝之子建立的大汉,被莽儿从中截断十八年。三界之中,那一方帝宫敢如此大胆?让九天诸神丢尽颜面?”
黑帝话说出口,既觉得解气又感到迷茫,悻悻然道:“不过,再回头一想,如此胡闹也不是办法,就算再闹下去,又能如何?那玉帝难道会割了脑袋送过来谢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