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令人迷惑的日子,我带着兴法寺主持送给我的那块黑色小石片和那位老者给我写的那个寄名这度牒,回到学校的宿舍。
好极了,学宿舍中没有人。这天是星期天,近处的同学回家去了,远处的同学上街去玩了,只有我这个不近不远的人一个呆在宿舍里。我先把那个小本子藏在箱子底下。这个小本子,是我已成了佛教徒的证据,不能给同学们看到。那些对我不怀好意的人看见了,一定会到处宣扬。他们那张缺德的嘴,经过加工,这件没什么的事,不知道夸张扭曲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会说什么呢?说我悲观厌世,消极无为,那样,等毕业分配时,会啥样的好事也轮不到我了。那些从小给母亲宠大的,以为天下女人都会象他母亲一样宠爱他的城里孩子,他们对吃醋特别敏感,特别是对班里的女生中的漂亮女生。要是这几位女生和一个乡下出身的孩子,说了句最平常不过的话,他们也会妒火中烧,立即要找一个我们的短处在人前公示,让我们在难堪之中自己悄悄地走开。他们看见了有一个女生理睬我们了,那样子就象美国的白人看见了黑人侮辱白人妇女一样,怒火腾升,理智丧失。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高尚的感情,其实是嫉妒,一种人类情感的腐蚀剂。
我把小本子放在了箱子底下的一本书的中间。再把这本书翻过几页,那里有家里给我的几百块钱。这些在城里看来是太少了,可在我们老家,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它是半头肥猪,它是半只羊,它也可能是二千斤玉米,总之它是让我敬重的东西。我得很小心的花。而且在花的过程中,心里还得承受一种良心的折磨:想到我在城里上学,我家的人却在老家为了我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面大伤脑筋。他们除了想方法挣钱之外,更重要的方法是省,狠着心咬着牙不吃或者吃得坏,狠着心不穿,或者穿得烂。在乡下他们不怕别人笑话,因为他们有自己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他们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其实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不值钱了,要在唐朝、宋朝多好,一考上了,国家就给个官,最不行也是个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那有多么地牛皮呀。
那块石头我就一真戴在脖子上,把它当成了一件装饰品,一件时髦的顽意儿。戴上它,我没有显得聪明,也没有显得更愚蠢,没有,一点也没有。兴法寺的主持告诉我,它叫明心石,可是我就是看不出来它的妙处和作用在什么地方。我曾经在夜晚把它拿出来看,企图看出它在夜晚发出宝石一样的光彩,没有,什么也没有。我也曾把它带到文物市场上去,给一个老文物贩子看(把链子取下来了),那个瘦得象干猴一样的老东西看了半天,说“这就是一块顽石,没什么用处。”说完,他用那种打发要饭的或神经病地态度看着我,把那块石头扔到了我面前,幸亏我手快,一下子接住了,要不是可能给我摔坏了。
不管东西的价值有多大,总是别人好心好意送给我的东西,我不能把它给弄坏了。惹是弄坏了这个东西,有朝一日,见了兴法寺的那位老主持,我该给他们怎么交待呢。
日子过得飞快。这块石头一直没有显现出它的奇特之处,我也把它给忘了。直到我毕业的时候。有一天它把我吓了一跳。
毕业是学生的练狱。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这样。
看吧。有钱人家的孩子,家长早早地来到学校了,他们开着私家的小汽车,手里拿着手机,身后跟着保镖之类的人物,出没出老师家和学校领导的家里。有权人家的孩子,似乎更牛皮,他们谁也不理,倒是老师悄悄地追着他们问分配的事情,他们倒大不咧咧地说,“管他呢,那事有我爸我妈呢,他们要不管,我也不管。”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自己分配的事,在他们的那张嘴里说出来,好象是他爸他妈的事情,给自己跑分配,倒好象是给别的干活儿。学习好的同学,在学生会班里面当干部的同学,他们有自己的资本,或是成绩好,或是有一点所谓的管理才能,他们一见来招聘的人员,一窝蜂似的涌上前去,把自己的简历往人家面前送,用一张巧簧一样的舌头,一遍一遍地说着关于自己的肉麻的话,特别是女生,身子一个劲地往人家身上靠着蹭着,那样子不比电视里的卖笑女子好多少。现在的社会,真是一个令人不太适应的社会,旧的一套没用了,新的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我们这些生活在新旧夹缝中的人,两面不是人,心里难受极了。难受归难受,可我们无法改变这一切,我们得适应这个社会,我们得生存下去,而且得活得好一点,以报答父母对我们的养育之恩。
最笨的是我们这些外地人,没有可以帮忙出主意想办法的人,没有可以依靠的朋友们,也没有可以应用的关系网,甚至没有活动经费,我们有什么呢?我们是真正的无产者,除了这个没人稀罕的身体,我们什么也没有。但我们生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里的大家的毛病我们全都有,我们要吃好的,要穿好的,工好的工作,要很多的钱,要房子,要老婆,要孩子,要社会地位,大家要的,我们全都想要。
可谁会给我们呢?从来不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历史,全靠我们自己……这是《国际歌》中的一段话,现在没有人喜欢了,我只听过中学的音乐老师唱过一遍,就记住了这些,这个歌儿,唱得就是我们自己呀,我们是孤儿,我们是无产者,我们是独狼,我们是什么也不是,我们得自己解放自己了……
想办法吧,想办法吧,你不是大学毕业吗?你不是以为自己是文化人吗?你不是认为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如你聪明,快想办法吧,想出来一个好办法,办成一两件了不起的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让他们在繁重的体办劳动之后,心里也得到一点快乐的安慰吧!然而,我却没有一点办法,想不出来,有时刚想出一个办法来,又一下子被自己给否定了,原因这外办法根本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刚刚有一个人才做完的。人呀,有时就是这么可笑,意识常常自己骗自己。明明是别人刚写的一篇文章,可我们把人家的构思给偷了,但自己还觉得那是自己刚刚想出来的。这些低级的错误,不单是普通人犯,就是那些名气很大的人物也犯。
我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特别是在社会活动能力方面,近乎幼儿水平。
在那些日子里,我象是陷入了人生的黑色泥潭中了,什么也抓不着,什么办法想不出来,什么样的朋友也没有,我只好睡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自己跟自己生气。人要是活到这种程度,自己不能给家人,给社会创造什么,只会索取,而且是向自己不忍心的人,自己的亲人们索取,那种深沉的罪恶感象一根绳子一样套在我的脖子上,让我难过得出不来气儿。
开始的几天,我还能在床上睡一会醒会儿,睡过了一个星期后,瞌睡没有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望着黑暗之处。晚上,我盼着天亮,天亮了,我又盼着快点天黑。在黑与明的中间,我象一片轻漂漂的叶子,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去。已经在床上睡了多少天的身子,变得敏感起来,不管你把身子转向那一边,身子都痛,正面睡着不行,侧面睡着更不行,爬着睡更不行,我怎么睡着才不会难受呢?好人可以睡成病人,病人可以睡成死人,这个我算是领教了。人呀,千万别睡在床上,睡的时间长了,你也就完蛋了。好人,应该起来活动,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即是生活。
我象一只在烧红的铁锅上的烧饼一样,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不管是翻过来还是翻过去,我都很难受。我知道救我的药就是尽快地找到一个工作,那怕是工资不高的工作,那怕是在偏壁地方的工作,那怕是累一点的工作。可是,到那里去找工作呢,谁会要我呢?
老虎吃天,没法下爪。水牛掉在井里了,有力气使不上来。昔日的男子汉呀,现在成了汗英雄。
我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地想着。可是,就是想不起来该去找谁?而谁又这一方面的关系呢?
我在床上翻腾着,无意产触到了那块黑色的石头,它象一个铁片,垫在我的肋骨之间,弄得我的肚子很不舒服。我用手把它模出来,想把它放在身子正中的胸膛之上。当我的手一接触到那个石头时,一阵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到我的全身。我的身子颤动了一下。自己不由自主地把那块石头模了出来。
那时候已经是深夜,明亮的月兴从窗子照了起来。宿舍里没有别的人。远处的同学早走了,近处的同学,他们有关系的已经在忙着张罗上班了。没有去上班的人,正忙着和同学们今天在这里吃饭,明天在那里吃饭。反正他们是不肯回来的。
我拿出那块石头,任它的冰凉的感觉刺激着我的神经。手上拿够了,我又把它放在我的额头上。我是该冷静一下了。过多地思考,或者说过多地折磨自己,我的身体里怕已经发炎了。
当我的额头已经凉了下来时,我又把石片拿在手里。这时,在时亮的月光之下,我看到了石片在发亮。以前我怎么没有看见过它发光呢?我拿出石片,一遍一遍地在月下看着。石头是透时的,但也不是那咱如玻璃一样的透时,而是象玉石一样的透亮。黑的的石头,在白色的月光下,发着绿莹莹的光芒。发光的是玉石吗?要是玉石那说不定还值几个钱,也许可以卖个不错地价钱呀。
想到它可以卖钱,我的精神头一下子大了起来。我用一个指尖捏着黑石头,对着月光仔细地看着。
老天,这石头真是透明的。他是不是玉石,我不知道,但我看清楚了,这块石头不但是透明的,而且中间似乎有人物,而且人物还是可以动的。
确确实实,它的中间的人物是可以动的,但人物太小了,看不大清楚。我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石头中间的人物。开始我以为他们是一些古代的仕女画之类的,但看到最后,看明白了,当我屏息定气,神情专注的时候,那些人物就清楚,相反,当我脑子胡思乱想时,那些人物就模糊。人物是当代的人物,穿插的衣服不是古代的那种长袍子,长裙子,而是现代人穿的窄的裤子和西装。
我吓坏了,以为是我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产生了幻视。听说神经出毛病,第一步就是幻听,下一步是幻视,到了幻视,那毛病就严重了。我在神经病院里见过许着病人,他们象犯人一样,住在一个在三道铁门的房子里,进出一个门,要开一次锁。里边的病人,有哭的,有笑的,有打人的,也有骂人的,让每一个进去看病人的人,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紧,我们真怕他们突然出来攻击我们呀。
我再一次揉揉眼睛,然后再看这块宋朝留下来的宝石。
那里面的的确确的是有人物,而且是现代人物。跟我一样的服饰,一样的笑容。当我吸了一口空气,屏住呼吸时,那些人物就会变大,而且越来越清楚,清楚到毫发清楚的地步。有一个人,出现在石头中间的时间最长,他穿着一身农民的衣服,傻呵呵地笑着,他的面前有一些书,弄不清这些书是他看的还是他卖的。但绝对不是他的书房,因此人身后的背影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街道的一个什么巷子,后面站着一群人,样子象全都是农民,看样子是一群出来打工的。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一个人市,或者叫劳务市场了。
这样的一组图像出现的时间最长,几乎是不太变动。我等着它变幻出更好的图像,但它就是在那里不肯动了。最后出现的是一间破房子,里边是空的,没有人。这房子是干什么的呢?
在石头里看到的人物图像,象是在梦里一样,忽明忽
间,忽大忽小,有时变大了,把人吓一大跳,有时变小了,让人看不清楚。那时,我只好睁大了眼睛,更加专注地看着。
想到了梦,我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是农村长大的,从小对梦很重视,认为梦是预兆,是一种了不起的精神力量,是命运对人的青睐。长大了,看了十几本弗洛伊德的书,才明白,梦是人的**的满足方式之一,它可能是预兆,也可能预感,总之它是潜意识同我们的意识对话的一种方式,千万不可小看于它。
能明白梦的人是圣人。
我在石片中看到的图像,是不是梦呢?我能不能把它当作梦来看呢?而它又要告诉我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