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传奇 七、柳暗花明

作者 : 格言

我首先来到的是南门外劳务市场。这是文雅的叫法,一般人就叫它人市。赶集的人,把集市上专卖猪的那一块叫猪市,把专卖鸡的那一块叫鸡市。西安的地名,有一个叫骡马市,一个叫羊市。那都是从前辈子留下的地名了。骡马市现在不卖骡马了,以前是小摊小贩卖衣服的地方,现在全让房地产商占了。羊市是回民们占着,他们在这里卖小吃,价钱特别便宜。回民真是天生的做生意的材料。不论在那里,他们都能把生意做起来,做大,做好。回民做生意先讲究的是生存、保本,心理不贪,汉民就行了,特别是西安的本地人做生意,把价定得特别高,还有点占着在自己家门口,欺负外地人的意思。跟人若有一言不合,又是骂又是打,直到外地人吃了亏跑了,才肯罢休。其实在西安的本地人,往上查三代,他们的祖上都是外地人来西安的。真的西安本地人没多少。民国初,西安才十万人不到。可人们就这样,自己先来得早了一会儿,好象这地方就是它的了。就象挤公共汽车,先上去的人,拚命地把后来的人挡住。为的是怕有人上来挤着了他们。

南门外的劳务市场,据说是非法的。这里介绍工作的没有照,来找工作的就自己站在那里等人来雇。有一个找人的人来了,立即就有许多人围了上去。他们去热切的目光看着来人,打听他们给的价钱,家里的情况。来找工作的农民工太多了,大家三三两地站在马路边的边上,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三五个围在一块说着什么……他们要几天时间才能找到工作?不知道。他们会找什么工作,女的大多是饭馆的服务员,保姆,男的大多在建筑队、饭馆、装卸队。他们肯吃苦,许多城里人干不了,也肯干的活全是他们来干。对工资要求也不高,能混住嘴就行。

我站在找工作的农民工中间,找活的人不理我,要找活的人也不理我。因为他们看出我不属于他们要找的对象。农民工觉得我象半个城里人,城里人又觉得我有象半个农民。在这里,我是一个象蝙蝠一样的人物,既不属于禽,也不属于兽。我是一个孤独的一个人,也是一个自由的人。平时我们总是要自由,可是太多的自由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它让你心里没有着落,觉得自己象一片羽毛,在没有边际的空间飞呀飞的,不知道将来遇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将来的结果是什么?

如果我真的找不到工作,将来会干什么?会跟他们一样来这里等人来找我干活吗?要是这样维持生活,我是用不着上这四年大学的,也用不着花家里人可怜巴巴地从嘴边抠下来的那些血汗钱的。那些钱全交给了学校,学校教给了我什么本事呢?我的老师中上课拿着课本照着念的人占百分之八十,他们念的水平确实不怎么样!好好的句子让他们给念破了。用各种各样难听的费力的方言念着。别看他们本事不怎么样,可收拾学生的本事大着呢。谁要是上课不好好听,表现出对老师的大不敬,等着吧,将来考试,第一个不及格的肯定是你。补考一门要交二十块钱。你要是不听话,他会让你一直补下去。学生不让查卷子。你有什么办法。只能在这些平庸的人物手下做一只听话的绵羊。可是我们可怜的父母,还以为我们在外面跟人学造原子弹呢。他们大概在做梦吧,以为从此以后,我们就变成了人上人了,再不用象他们一样地受可怜了。

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自己犯一个大错误。这里来找工作的人比我还可怜。我好歹也城里混了四年了,路是认得的,乡下人的那些胆怯没有了,除骨节上看起来,还象个农民一样外,别的地方没有敢把我当乡下人欺负了。可他们就不行,不论是从相貌上、服装上,皮肤上,言语上,走姿上,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子尤其可怜点,她们怀着各种各样的美梦来到这里,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我听过许多故乡的女孩子被骗被拐被卖的事了,但没有办法。更小的一代长大了,她们还是要出来。这是历史潮流,谁也挡不住。比我还可怜的人帮不了我。这个我知道。所谓贵人,一定是被我强的人,比我有能力的人,我的今天,就是他的昨天,他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他一看到我,就应该想起自己的以前过去。那种感情应该很强烈,强烈到他失去了对功利的思考,所以才会不计利害地帮助我。只有帮助了我之后,他才能平静,才能安宁,他因此而得到幸神速感受了,我却获得了实际利益。对生命中的贵人,是不能用报恩这种办法来回报的。因为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报答他们。他们是强者,是了不起的人。你干了几十年,也许才达到他现在的程度,等你跟现在的他平等了,他那时已成了更伟大的人。他需要的,你不可给他,真当他们有事,你只能看着着急。唯一能抚平你的这种负罪感,你将来只能帮比你更弱的人。在那里你会象他们现在一样地得到平静和良心的安宁。

来这里雇人的人,他们是刚在城晨落住脚的人,他们现在是处于饥饿感的人。他们为了让人看不出他们不是城里人,他们会以折磨乡下人来反抗时时刻刻折磨他们的那个观念、感受觉。“我是乡下人。”象一句咒语,象一个鬼影子,会跟着他们一辈子的。

被一种感情折磨着的人,是一个魔鬼。这是谁说过的话。是我说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一句话是真理。不要跟**过份强烈的人打交道。也不要让自己的**过于强烈了。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和和尚们交朋友的。不想得到了这块宝石。不想成了别人的师叔。也许什么也没有,石头也没有,师叔也没有,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我又来到北门外的劳务市场。

这里的情况跟南门差不多。也是一堆人,挤在一起。找活的人,找人的人都有吧。找人的人牛不起来。找活的人也不低贱到那里去。我就亲眼看见一个找保姆的城里小伙,穿得干干净净,在人堆里穿梭。他的眼睛专盯着那些年轻的穿得干干净净的乡下妹子中长得漂亮的。看见一个,他就走上前去搭讪,但那些乡下妹子精明着哩,她们先问给的工资,然后再问住的情况,再问有没有星期天。看得出,她们要的工资高于市价,其他们要求也高。即是答应了这些条件,她们也不会去的,她们的脸上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了,嫌小孩太小太脏。她们是乡下人中的精华,来城里了怕是不再想回去了。她们等的是那些有点钱的也有了一定成就的年龄也不太大的人。一个小职员,一个小市民,跟她们胡缠多长时间也是白搭。

看到她们的表现,我很高兴。她们给找工作的人壮了胆子,也教会了办法。象我这样的关在学校的学生,还有那咱几十年在单位上班上习惯了的小工人,以为人没有工作,那便是走到了生命尽头,于是呀万念俱灰,以为天塌下来了,活不成了。其实不然,人世间的路多着哩。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路。有我这样本事平常,百无一能的读书的傻子,肯定也有一条让傻子走的路。妈的,我算是想明白。

我的额头发凉。这是一个好现象。只要我的身体发热,头脑发凉的时候,我的一切都顺利,一切都有好。相反,要是头脑发涨,腿脚发凉,等着吧,倒晦的事一定会找上门的。这是一个好的现象。对于我来说。真是这样。不骗你。骗你干什么。要钱没有,要色也没有。即是有,远天远地,远水也不解近渴呀。但这里也不是我要来的地方。我不是一个女孩子,也不想给人家当保姆。我得走了。

肚子已咕咕地叫了好长时间了。我想买饭吃,我舍不得钱。我不知道我还要在城里混多长时间,假期勤工俭学弄的那点钱能不能支撑到终点?再说,人心里有事,一点也不想吃。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路边我要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感觉好极了。我跨上车子,又往下走。到那里去,不知道。反正人要动着,动着心里才不会太难受。

也许是空着肚子,只那么一瓶酒,我的头晕晕乎乎了。可脚还在踏。车子还还走。有几次我想调转车头,可就是看不见十字,遇见十字了,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竟然给错过了。最后在一个书摊前边,我的车子停了下来。

路边上是盆子粗的大叶子梧桐树。也叫法梧。城市的街道两边种着许多这样的树。夏天很是招虫子,有一种很臭的虫子常来光顾。它们吃树的叶子,吃得很多也很快,许多树的叶子都给它们吃成了网状。

我坐在了树下,低着头,想让自己的脑瓜清醒一点。我低头静默子三分钟,好多了。能看清楚周围的人了。有男的也有女的,大家都是那么欢乐,没有人理会我这个正为找工作发愁的可怜虫。

身后是一个卖书的小摊子,一个肥胖的妇女正坐在那里打磕睡,她穿着白色的背心,宽大的半截短裤头子,露出很白很粗的小腿肚子。这是位胖大婶,她的前胸已经被汗水沁湿了,很大但松松垮垮的**撑得胸前显得很大。但没人再看这个了。人们呀,真是奇怪,越是小的,看不清的,人们越是要看,要弄清楚,象这样的,能看明白的倒没有人看了。她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在看书,街上的人热得真喘气,住有时间有耐心在这么热的天看什么书的。

出于习惯,我拿起一本书看起来了。现在的书,就那么几类。一是名家的,象陈忠实、贾平凹的书,街上到处都是。那几本获奖的书总是看不厌,总是有人买。他们的新作,倒是很少有人光顾。我看书有一个恶习,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看得越是快,记得越是准,真要是按老师们说的那样,去精读了,反倒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

看了第几本了,我也不知道。身边的小书看过了,随便拿起什么便看什么。

现在我的手里的是一本诗集。大概是我们本地人写的,有些话读起来,很亲切,用的表现手法也很旧,是老的,是那种比兴啦,反复啦,读起来一点也不吃力。我读得如痴如醉。

“小伙子,吃饭了没有?”突然有人问我。

我抬起头,刚才的大竹躺椅上的胖大婶突然变成了一个瘦大叔。不过他穿的不是白色的衣服,而是黑的,黑汗衫,黑短裤。

“你也受看书,可不敢看书把正事耽搁了。今天休息呀。”那瘦老人问。

我摇摇头,“我没工作。”

“这么大的小伙子,整天闲着,谁来养活你呀。得找个事做呀,闲着好人也成了病人。”瘦大叔笑呵呵地说。

我点点头。

瘦大叔走到我的身边,坐下,“你也爱看三笑的书呀,他可是咱们本地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谁?”

“郭老师,郭大文老师呀。嗨,西安人,不知道三笑是郭大文?他可是今天咱市里政府津贴享受者。”

我想起来了,郭老师是日报的副刊主任,于是笑着解释,“知道呀,我在他手里发过十几首诗,只是不知道三笑就是他的笔名。”

“噢,你也写诗?你的名字是?……”

我不好意思思地说出了自己的笔名:“叫鬼斧……”

“好,好,我看过你不少诗,有在《延河》上发的,也有在日报上发的,郭老师还跟我说起你,说怕是过几年以后咱们这里诗歌的领军人物,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小伙子,不错,真是后生可畏呀!”瘦大叔高兴的拍着我的肩膀,表示着他的亲热。

可我高兴不起来,“这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看,我现在不是找不着工作吗?一个人在大

街上闲逛,在书摊上打发日子。”

瘦子大叔笑着说,“小伙子,是心气太高了吧,你想干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只要给口饭吃,干什么都行,可是重体力活我干不了,一动弹身上就出虚汗。”

“愿不原意到文化上来?”

“什么文化上呀?”

“文化馆里,区上的,基本上就是一个闲散单位,没官没权,也就没有人原意来,可然,有人也想来的,我们不要。”

我的声音颤抖了,“我愿意来呀,可不认识人呀。”

“要是愿意来,我给你联系,最近馆里的一个人退休了,有几个人要来,我没应口,来,这是我的名片,你下个星期三来讨回信吧。”

黑衣的瘦大叔递过来一张名片,自己刚坐下拿起一本书正要看,那边有人喊到,“吃饭了,还在那里看书,整天卖书,还没看够,你干脆跟书过去吧。”

随着骂声,那个胖大婶出来了,她一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气。

瘦大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进去了。

胖大婶烦躁地对我说,“你倒底要买那一本,这摊子上的书全给你看了一遍了,你到底要不要呀?不要书别耽搁我做生意了。”

我明白了,她是瘦大叔的老婆。看在瘦大叔的面子上,我第一次没有生气,掏出十块钱,卖了一本书,然后客气地跟大婶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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