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我的精神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脑子里尽是完全相反的各种想法在互相打架。一会儿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个好人,一会儿又怕这一切是在梦里。人家凭什么帮我呀,我要是一个女人,人家也许是贪色哩,可我是个男的,一个丑八怪的男的。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男的。要是我家里是个有钱的主,人家也许是奔着钱来的。可我们家和城里最穷的人比起来,还算是穷人。要是我的父亲、或者母亲是个干部,最好是高级干部,那人家也许是奔着官来的,可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没有一个理由能让人家来帮助我,没有,真的,一点也没有。
但那个瘦巴巴的大叔确实是说了要帮我联系一下。这话说得轻轻淡淡,但是我觉得比信誓旦旦更可靠。生活辩证法告诉我们,越是说得好的人,越不可轻信,越是态度不太好的人,也许有一颗善良的心。真能帮人办事的人,是那种不修边幅,不讲礼貌,说话直来直去的人。这种人,跟长不大的有着小孩子性格的人,完全不一样。有着小孩性格的男人,他们主要靠嘴吧来生活,靠感情,表情来感动人,而那些长成了的大男人,完全相反,他们把精力用在了心智上,用在了干活上,他们的嘴反而不能说了,脸个的肌肉反而僵硬了。前者,文话上叫君子,后者叫小人。小人不是品德不好的人,而是指没有长大,或者没有当官没有居高位的人。那些能当大官的人,居在很高位置上的人,他们是大人,是先生。
我拿出大叔给我的名片,那上面印着天蓝书店经理:单圣。下边是电话。再没有别的什么。名片的纸质很差,是很薄的那一种,要装在衣服兜里过几天,一定揉得看不清了。就这样,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等着,一直到了礼拜三,我骑着自行车又到了那个天蓝书店的门前。
说实话吧,这一次我把路记得很清楚。书店的地址就在北郊。西安的北郊,出城十里,有一个城外之城。这是原来是一个大国防厂子,听说有几万人,加上家属,该有几十万人了吧。这里曾是令人骄傲的地方,现在也不行了,听说这里的厂子,也是一阵有活,一阵没活,工人的生活也是半饥半饱。它象一个人一样,如花似玉的年龄过去了,现在到年人到中年了。
单大叔的家就在这个厂子的前边。大概是私房吧,他能在门面里开一个小书店。也许是家里的生活不太宽裕吧。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第一次去见给我帮这样的,也许是决定人生的命运的关键的一步的大忙的人,拿点什么礼物呢?本来想夏天,抱个西瓜吧,这是这个时节拿出来,既不显得特别巴结讨好,又能恰好地表现热情的东西。后来一想,算了吧,人家是城里人,什么破西瓜没有吃过,拿那东西太寒酸了。于是我狠了心,把身上还有的三百元钱,全拿出来,买了一条《好猫》烟,买了一瓶陕西人爱喝的《西凤》酒。二百元花完了,我一点也不心痛,豁出去了,即使单大叔把这事办不成,我也舍得,光凭他几句话就给主动要帮我一个穷小子的忙的份上,这点钱花的值。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睛着,街上的人也很多,可不见单大叔家把书摊子摆出来。
我把自行车靠在门口,走进门面房里去。果然,在屋子里,是一个小小的书店。说是书店,实际上只有两个大书架,上头基本上是一些名著,中国的、外国的都有。那些时下正卖得快的,价钱可的可没有。看样子,他们主人是一个以营上的外行。目前全中人都被性泛滥冲倒了,连那些国内一流的,已经成名的人物,也一窝蜂地钻裤裆了,而且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似乎人生的快乐幸福,都有在裤裆里边,外面那么大的世界,那么美好的人生,全没有人在乎了。
这个单大叔,一宗归一宗,要做书店的生意,不按书店的生意路子走,这生意能做得起来吗?要我来做这个生意,一定比他老人家做得好。信不信?不信拉倒。我只是没有本钱,要有了本钱,开个书店,生意一定不错。
我站在堂屋里,用手敲着门边,问:“谁在家里?有人没有?”
里面半天没有人答应。我想,单大叔家人真是大意,家里没有人,也敢把门大开着。也不怕小偷进来了。西安的小偷那可是全国有名。我在商声就领教过一回。
那天,我去商场,想给自己买个便宜点的衬衣。可那里全是那种几十块钱的。我要寻那种十元钱一件的的确良的衬衣。它很便宜,也很耐穿,越洗越薄,特别适合我们这些家在农村的孩子。我爱夏天,就是因为夏天的衣服分不出贫富来,一样白色衬衣,一样地站在人堆里,谁能看得出那个是富人家孩子,那相是穷人家孩子呢。可冬天就不行了,我们的鞋不行,我们的衣服不行,我们的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冬天的衣服太贵了。稍好一点的,就是千把元,最不行的也得几百元。那真是要人的命。冬天不是穷人的日子,寒,透骨的寒,让穷人天天日子难过。我在商场的处理衣服的地方仔细地选着寻着,旁边也有位大嫂也在给谁选着衣服。我怕她看出我是因为没有钱买不起好一点的衣服,所以就低着头。突然大嫂大喊一声:“放下,给我放下。”我的手里正好拿着一件衣服在看着,听到她这么扯着嗓子一喊,头发一下子立起来了。我有头发立起来的毛病,这是小时候上山上拾柴遇见过一只狼给吓的。后来一遇到惊吓,头发就会一下子直立在头顶上,象毫猪身上的毛,或者象是刺猬身上的刺。样子特别不好看。
“哗啦——,”我手里的衣服也掉到地上去了。
我用吃惊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位大嫂。
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大嫂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狠狠地用大眼珠子盯着身边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小伙子呆住了。也用眼睛盯着大嫂,那是一种不服气的眼睛。大嫂的手,紧紧地攥着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的手上拿着一只红色的手机。旁边很好几个人围了过来,有男的有女的,样子都很洋气,一看就是城里的人,而且是那种有社会地位的那种人。
我问怎么了。
大嫂气呼呼地回答:“这正在这里选衣服呢,觉得口袋里一动,一回头,他的手塞在我的衣兜里,看,这不是被我当场抓住了。”
老天,原来小伙子是个小偷。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干什么不行,最不济当个营业员,也是人见人爱的主,可怎么干了这个呢。更多的人,向这里围了过来。
小偷突然发火了:“喊啥,喊啥?就这个破手机,给你不就完了。要不要,要了就丢开手,不要我就摔呀。”
旁边一个妖艳的女人帮腔说,“又没有偷走,他给了你也就算了。”
我看见大嫂是一个人,也知道小偷出来干活,绝不是一个人。他们的同伙可能就在周围,所以也就劝大嫂算了。我从小偷手里拿过手机,放在大嫂的黄色人造革包里。大嫂放开了小偷的手,小偷大摇大摆地走了。围观的几个人,也跟着走了。
小偷走了,营业员这才走近来,小声地对我们说:“看见了吧,他们是一伙的,整天就在我们商场。前跟他们来了二十多个,把我们八个保安中的四个打伤了,现在还在医院里。快别惹他们,你们一会快从后站出去吧。免得他们在前门口等着你们。”
大嫂看了我一眼,自己从后门走了。
营业员对我说,“你还不走,要让他们捅你一刀子,有啥好呢。”
我只好跟在大嫂的身后,从后门出来。妈的,偷人的人从前门走了,被偷的却要从后门逃走。报纸上说的,交警抓小偷,牺牲好几个了。西安的小偷真是了得。要不,你来西安试试。
就在我胡思乱想地想着小偷的事时,身后突然伟来了脚步声。很轻很轻。我这个人就是怕身后,前面有什么我了不怕,那怕是老虎和狼。后边的,那怕是很小很小的老鼠,也常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拧回头。我认出来了,是前一个星期在门口书摊上卖书的胖大婶子,也就是单大叔的老婆。我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说:“大婶,你回来了,我来找单叔。”
“你是谁?找他什么事?”看样子大婶把我全忘了。城里人,见的人太多了,所以谁也记不住。别看他们对人有时不客气,可记不住仇,不象在乡下,一个仇有时要记好几辈子。
我说:“是单大叔约我今天来找他的。怎么,他不在吗?”
“在,在屋里下蛋呢,下不下来,正难受哩。”大婶没好气地对我说,“你自己去找他吧,在最里面的屋里。”
男人家怎么可能下蛋呢,一定是大叔大白天在家里睡觉,大婶看不惯了,讽刺他的。我们这里讽刺人在大白天睡觉,要么说是抱窝,要么说是坐月子,这个大婶现幽默,竟然说是下蛋。真正的幽默大师是在民间的。
我手里提着那一条烟,一瓶酒,向着院落里边走去。你要是去过一个古老的集镇,看一看那些老式的房子,心里一定会想着,人真是聪时,会把任何一个东西用到极致。单叔家的房子就是这样,从外边的门面看,只有一间,可你一直朝里面走,也是一间,可走了很远,也许是十间二十间房子吧,除了一个过道,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门是木门,窗子是旧的木窗,上面雕花。房子东倒西歪,可这么多的房子在向你诉说着主人曾是个不平凡的人。
走到最后一间房子门前,我见站开着,就在外面叫道:“单大叔在吗?”
里边有人回答:“谁呀,进来。”说话的人声音嘶哑,发出让人心痛的咳嗽声。
我走了进去,房子里烟雾迷漫,烟色的烟雾中一人枯坐,双手抱肩,正在看着自己喷吐的烟雾。这人就是单大叔。他一身黑,半躺在椅子上。我把烟酒放在地上,自己找了个沙发坐下来。单大叔头也没回,他把一盒烟扔了过来,“烟。水自己倒。”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流了下来。
“有点呛吧,要不把窗子打开,我是怕感冒,才没有打开。”单大叔。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
单大叔又点着一根烟,美滋滋地抽了一口,“你是来问你的那个事的?”
我说:“没事,今天没事,顺便过来看看。”
“那事成了。”
“啊?”我吃惊了。我知道要找一个工作,得多么过的过程,得开多少会,得找多少人说话,可这个瘦而黑的大叔竟说成了。于是我问:“成了,那个单位要?”
“我们文化馆。”
“你一定受为难了,跟人说了不少话,跑了不少路吧?”我尽量用家乡人求人办事时说的客气话跟大叔客气着,表达自己的高兴和敬佩。
“也没跑路,也没跟人说几句话。”单大叔还是那么淡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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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怎么会呢?”
“那天跟你说了,刚好第二天局里有个会,我们开完会,跟局长老赵出来,顺便跟他说了,正好也遇见人事局的老张,顺便就跟老张也说了。算他们俩还不错,给了我这瘦鬼一个面子,答应了。让我催你去学校拿人事关系。可我是个马虎鬼,当时给你了我的名片,没留你的联系方式。今天你来了,就回去取人事关系吧。”
我高兴极了。人一高兴,说话就胡说。我的胡说病又犯了,“大叔,你是个卖书的,跟文化局的局长,人事局的局长开会,还这样说话,竟都把事情办成了,你真了不起!”
单大叔哈哈大笑:“写书写不好,只好卖书了。卖书卖不动,将来怕要饿死了。”
“写书,大叔,你也写书?”
“是呀,后边咱们是同事了,你小子要象我一样没出息,将来怕也要走我的后路了。”
“同事?”
“你呀,你用的编制是创作员。可不是勤杂工。我可在局长面前把你说得跟一朵花一样,将来可别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那你是?”
“一样,创作员,不过我负责馆内业务,在局里挂个副职,那是只吃粮不管事的。”
原来他是文化馆的馆长,又兼文化局长。难怪办事这么容易。苍天有眼,我真是遇见贵人了。天不绝我。不但让我有了一份好工作,而且专业也对路。同学中有不少人改行了,学了四年,那算是白学了。
“那你的书店是?”
“周围的黑网吧太多了,小孩家全上那里去,我就自己开一个小店,又卖书又租书,算是和他们对着干吧。”
这真是一位可敬的人。不管是对于他们邻人,还是对于我。对于我来说,他在我人生的最关键之处,帮上了有力的一把,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会永远记着他的,把他当作一个尊敬的长辈看的。
“你还傻在这里干什么?回去取关系去吧。我还要干自己的事,你坐在这里,我得赔着说话,把我干活打断了。快去,十五号前报到,还能领这个月的工资。今天可是十号了。”
我站起来,掏出袋子里的烟和酒,说“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它表达不出我对你的感激,你别见笑,请收下吧。”
单大叔把头靠在椅背上,“太轻了,太轻了,这点东西能把我打发了,你当我是要饭的了。”
我结巴了“大叔,等我发了工资……”
“小伙子,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帮你办这事,是想在本地培养好一个作家的苗子,可不是稀罕烟呀酒呀的。告诉你,我一个月的稿费,也千儿八百地领哩。你要想报恩,那就多拿出些好的作品吧。去吧。你今天的表现不合格。我在想,我是不是看走眼了。”
单叔说完,头又靠在椅子上不言语了。
我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让我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