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那一天来的人中,有几个女人已经看出,汪家的女人已经怀了孕。那肚子已经非常明显了。看样子最少三四个月。因为就是大家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不断地做出干呕的样子。
乡下人是很厚道的。他们谁也没有提这个茬。说起来肯定是不痛快的事,弄不好要惹汪家汉子生气女火,要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了这个媳妇,那岂不伤了众人的脸面。
因为看汪家汉子一脸欢喜,看着媳妇的微挺的肚子,他一点也没出息表现在不痛快的感觉。临走的时候,一个姓李的老太婆对汪家汉子说:“你家媳妇好象有啥了,你以后要多痛他,刚怀上的这一段时间,容易小月。”小月的意思就是流产,汪家汉子是懂得的。好好痛老婆,就是要在性生活上克制一些。这些话说得温文尔雅,可听得汪家汉满脸通红。点到为止,灵人何须细讲。来看回来的傻瓜媳妇的人们,慢慢地离开了汪家,就连那个傻子大舅子,也被人们拉着一块走了。
汪家媳妇跑了回来,而且说是被野人拉了去的。并且在洞中生活了半年。这个消息和事实,让汪家汉子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以前他的妹妹跑了,外面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说她是当初做闺女时就不老实,那外面一定有人,要不是一个没出过门的女人,怎么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也有人说,弄不好是汪家汉子将自己妹妹给又卖了一次,一个女人,嫁了两次,骗了两家人,这事只有坏了良心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在乡下的人看来,把妹妹许给了人家,不管这一家贫穷富有,答应了就应该好好地过一辈子。不要那样这山望见那山高,今天这家好,明天那家好,一会要跟张家,一会有跟李家,到最后弄得自己也不知道自个是谁了。
当然,人们议论这些话时,是不会当着汪家汉子的面来说的,可也总是看到他才想起这些话来。常常是看见汪家汉子过来了,就有人开始说了。可等汪家的汉子一走到跟前,说话的人突然停止。到汪家的汉子走到了大伙中间,和大家打招呼时,众人就木呆了脸,做一些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汪家的汉子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议论自己妹妹的事情。可人家不安着他的面讲,他也不能应声,只好这么很难受地忍着了。
现在,这个傻媳妇回来了。他有了媳妇。同时也给了大家一个信息,他家的妹妹也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走失了一个大家不知道的地方了。象这个傻女人,给野人抢去了,这件事一般的人平时连想都不要想。这不是一般的人能想象得出来的。
深山里有野人,这个只有在老一辈子人口头传说的事实,当它突然发生在人们眼皮底下时,大家还是没有办法相信。你说是给野人抓去了,那你把野人叫回来给我们看一下。最轻也应该拿一根野人毛来给我们看看。一点证据也没有,空口说白话,只有这处傻女人才干得出来。不过,在一般的人看来,这女人给别人弄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怕是事实。至于这个人是不是野人,那还要商量一下。在有经验的人们看来,那个所谓的野人,不过是一个熬光棍熬急了的流氓犯罢了。可怜这傻女人,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回来给别人显夸地说哩,真是丢死了个人。
不过,这事儿汪家的汉子有点信。因为有时他跟傻媳妇亲热时,就常常模到了她的身上的疤痕,有许多。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样弄出来的。那个傻瓜女人告诉他,这是野人抓的。因为野人力气太大了,发出来的叫声谁也不明白,野人一着急,就抓住了她,然后扔在地上,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还有就是男人干那个事时,一高兴也掐她,一生气也抓她,有时还咬她,因为野人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种庄稼,他几天才吃一次东西,所以有的是力气和时间,没事就干那种事。折腾得她常常是躺在那里不能动弹。
汪家汉子听着老婆的讲述,脑子里想象着媳妇在野人洞中所过的日子。想象那个野人一身蛮力地折腾自己的老婆,他好象听见了媳妇的骨头在咯咯作响,也好象听见了媳妇的尖叫。
这个小小的女人,一娶回来,他们夫妻圆房时,她就不太懂事,总是又叫又咬又抓。好在是独门独户,也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传了出去。汪家汉子见她年龄小,也就处处让着她。可想不到她会落到一个野人的手中,去过那种听起来有点怕人的生活。
傻媳妇说的不假,汪家的汉子以为是这样的。因为她仔细地看过媳妇身上的伤,抓的道子,又细又深,不象是人的指甲抓出来的。啼的伤也很奇怪,一个一个牙齿的痕迹离得很远,好象是尖锐的东西扎进去的。那牙印,象是老鼠的牙印。根本不象是人的。
至于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他看得很开。不管是谁的孩子,落到我姓清汪的家里,就是我的孩子。因为他知道,孩子生到谁家,就以为是谁的孩子,长大发后,谁要是敢说他不是姓汪的孩子,孩子一定会拿斧头劈了他的。谁养大的孩子,就是谁的亲孩子。乡下人对这些看得不那么重。一个孩子,说白了就是要养他十几岁,然后你老了,他再养你十几年。养儿防老,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汪家的汉子对这事看得很开。要是老婆不回来,他还准备抱养别人的孩子呢。要是抱养了别人的孩子,那从头到尾,都知道是别人的种。象现在的这个,是自个的老婆生的。别人要说三道四也说不出来个什么名堂。更何况,老婆结婚后,还跟自己在一起住了那么几十天,天天晚上在一个炕上滚着,说不定这孩子就是自己下的种。
至于报纸上经常报道的被大家传来传去的什么医院的孩子抱错了,后来过了几十年又找着了亲生的父母。这些消息在姓汪的汉子看来,那纯粹是吃饱了没事撑的。孩子养了那么几十年了,跟你都有感情了,突然不要了,要还给别人了,谁能做出这样的事。还有突然接受一个生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做儿子或是做女儿,那是不是有点突然。当然说这些故事的人,说是有科学在支撑着。人家用的什么DNA的检定。在姓汪的汉子看来,屁,医院里大睁着两眼,都把孩子抱错了,那科学上不就兴弄出一点错来,就象是把这个人的骨灰,给那个人抓一些捏一些。
“可笑,城里人真可笑,信科学比信老子还厉害。”
老婆有了身孕,老公自然要好好地照顾她。姓汪的汉子,这时真象一个大哥,处处对着这一个傻子媳妇好。他本是熬光棍出身,会做饭,能下地。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他就让媳妇什么也不用干了,没事就在家里呆着。做饭他全包了,地里的人活也是他包了。吃完了饭,没事还领着媳妇去转那么一圈。因为他听人讲,多转转,多活动一下,将来生小孩容易。看见他们一块出来的转的过路的人,都夸傻子嫁了个好丈夫。是掉进了福窝里了。
又过了四五个月,汪家汉子的媳妇发作了。
对于这事,定家汉子是有准备的。他提前就请来了接生的。这是这一代有名的接生婆。本事能抵上半个医生。折腾了半天,那个接生婆跑出来对汪家汉子说:“恭喜你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汪家的汉子那个高兴呀,他乐得嘴都合不上,立即就跑进屋去。他要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从新往后,他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了,别人再也不能骂他绝死鬼。或者骂他将来老了靠谁呀。现在,有了儿子,他可以挺起腰杆在人面前做人了。
跑进屋去,在昏暗的炕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用一块旧布包起来的孩子。汪家汉子把他抱起来,到窗前的亮光的地方去看一下。因为他还没有看过刚生下来的小孩子。
抱到窗前一看,汪家汉子吃了一惊:这个孩子怎么是这么一个样子。嘴巴也太大了,浑身的红毛,额头上有许多象老头子一样的松皮,那模样怎么比六十岁的人还要老。最可怕的是他的样子,额头小,双眼朝回抠着,一双小手,象老鼠或者蝙蝠的爪子。
看了一眼,他照理得说孩子长得漂亮,这是照顾刚生了孩子的母亲的情绪。可是他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怎么听起来象是假的。
汪家汉子放下孩子,忙着去给接生婆收拾礼物,要送她回去了。人家跑几十时里的路来,又费了那么大的劲,真不容易。
送走了接生婆,汪家汉子又忙着给媳妇做饭去了。这一带生孩的月婆子,一般的主食主要是红糖水泡馍。听说补养身子特别快。其实想一下也不难明白其中的道理。红糖很快就溶入血液,刚生完小孩的妇女,一般失血不少,吃这样的饭食,一会儿就感到全身有了力气。老辈子留下来的教训有一些是用得着的。象这种待候月婆子的办法,比什么大鱼大肉来得快,也便宜得多。
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傻媳妇偷偷地对丈夫说:“我怎么看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怪怪的,一身红毛,样子也丑陋难看,这东西怕是野人的种子。”丈夫说:“谁的种子不重要,生在咱们家就是咱们的孩子,就是咱们的骨肉。好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片肉,咱们要用心来经管他哩。”
媳妇说:“我不怕别的,怕的是他将来长大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要是个怪物,那还不把周围的人都害死。要真是野人的种子,那还不是个土匪种子,将来杀人放火强寻偷盗,实是咱们这一带的一害。你我都是好人家的人,要生出这样一个怪物,那可怎么得了。”
丈夫劝妻子道:“就算是野人的孩子,可他也是一条命,是命咱们就应该养活他,让他长大成人。再说,孩子生下来,知道个什么,还不是大人教育哩,跟着咱们,咱们再好好地教他,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哩。”
丈夫说得有理。妻子半天没有言语。
其实妻子想跟丈夫说的是,这孩子这么古怪,她自己又在野人窝里呆了那么几个月,只怕是怀的野人的种子。要是现在看他不顺眼,不如下狠手了结了他。刚生下来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根本就算不上是条命。再说对这么小的孩子,根本就不要做什么。晚上不给他盖被子,或者几天不喂吃的,或是有病不看,几天也就没有了。以后要生,咱们两口子再好好地生出一个自己的骨肉来。
可是丈夫这么说,做妻子的话就没有能再说出口来。女人家心软,刚才还是那么想的,可丈夫几句话,又说得她回心转意了。刚才的想法一点也没有了,好象烟消云散一样。抱在怀里的孩子,一会儿她又看了两三遍,又觉得一点不象是野人了。那鼻子,那嘴巴,那小脸又都和一般的小孩子一样的可痛可亲可爱可怜了。
刚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女乃水,汪家的汉子就给他买了只女乃羊。挤出了羊女乃女乃水来喂他。可这孩子的胃口大得惊人,一只羊的女乃水还不够他喝的。常常喝完了,就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叫着。那叫声绝不象是一般的小孩的声音,倒是很象一只大牛发出的那咱粗粗的声音。常常在半夜里把人吓一跳。
傻子媳妇又来和丈夫商量了:“听着这孩子的叫声,怎么听不象是个人的叫声,倒象是一种野物,人的声音那有这么粗那有这么大,你听听半夜里叫起来是那样的怕人。”
做丈夫地安慰妻子说:“人生下来嗓门粗细也是不一定的,有人的嗓门粗一点,有人的细一点。这孩子天生就是一个粗嗓音,你不要奇怪,将来长一长,长大了他的嗓音弄不好会细一些。”
傻子媳妇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
看着他不是个货,也不成相,要下狠心在趁早,等将来越来越大了,人那时的狠心也下不了啦。到那个时候,他会拖累糟害我们一辈子的。”
做丈夫的说:“你看看他,小眼睛也睁开了,一眨不眨地看着人,那眼睛亮的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咱是他的父母,咋能朝那方面想呢?可不敢那么想了,那是一种罪过,死后要下地狱的。我一辈子没有做出亏心事,以后也不想再做亏心事。那怕他将来是一怪物,把我害一辈子,让人骂我一辈子,我也不会后悔的。”丈夫说完,把一个祖传的银质长命锁给这个怪孩子戴上了。
妻子说:“那可是老一辈留下的作念,怎么能给他戴上?”
丈夫说:“他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的老大。记着。”
妻子只好长叹一口气,抱着这个孩子流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