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毛儿子一岁多了,可是他还是不会说话。是男孩子嘴笨,讲话迟吗?是舌头下面的缔带还短,舌头不好动吗?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大家知道的就是他不会讲话。
不会讲话并不是不会发声。他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呜呜声呀呀声,声音非常难听,嗓门太粗了,真有些气壮如牛的感觉。一个孩子,怎么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听起来真叫人害怕。
除了不会讲话外,他的其他的爱好就是表现出一种对各种果子天生的爱好,对生菜对动物的一种爱好。什么样的动物,他也敢往手上拿,拿在手上了就玩,直到快把那动物玩死为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怎么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呀。汪家夫妻叹息着。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儿子,仅管是一个不太理想的儿子,可是总比没有儿子要好得多呀。
比起别的人来,比起别的家庭,他们算是幸运的了。有人一辈子就是生不出来一个儿子来。比如有一家姓刘的,丈夫长得五大三粗,妻子也长得楚可以,在方圆也算是一个人材吧,可两口生就是不生孩子。年轻时不行,还东面求医,西边问神哩,到了三十多以后,干脆就看成自己上一辈子造孽太多,上天才让他今辈子生不出一个孩子来。那姓刘的人家,男人就修路,那里的路断了,那里的路不好,也不要人讲,自己就悄悄地去修了。要是修这么一点也算罢了,可他硬是把一段山上放牛放羊人走的小路,挖出了两尺来宽的一条路。这个路长约七八里,硬是干了三年,这才干完。他干这些事,无非是要上天,给他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是老天硬是不睁眼,他的儿子和女儿到了六十多岁也没有造出来。老头子到了五十多岁就绝望了。干脆抱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人孩子养大了,也算是有了后了。
汪家汉子一想起这些来,就对这个红毛儿子不厌恶了,也不生气了,相反还对他产生出一些爱怜来。“好歹也是一条命,丑陋也罢,漂亮也罢,他能来世上一遭,我们就该把他养大成人。这也算是积福行善哩。”
到了三四岁,汪家夫妻又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还算上天有天,汪家汉子娶的媳妇是个傻子,可生下的女儿又漂亮又聪明,一岁多就能讲话,一口亲切的爸和妈叫得两口子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自己的孩子,汪家汉子对她关爱有加。整天从地里回来,抱了她在怀里,就不肯放下来。那个红毛的儿子,全身还是那么多毛,一点也没有褪毛变白的意思。更可气的是,这家伙不爱穿衣服,刚刚给他穿插好的衣服,他自己一会儿就解开了,没办法,只好给他把衣服反穿着,这样他够不着解扣子了,也就月兑不下去了。可大人的办法,不如他的力气大。不是月兑不下衣服吗?他就直接撕,好好的服,给他撕提一条一条的,在身上象是飘扬的旗子。哎呀,一般的人家,谁家有那么的钱来买衣服给他撕,不爱穿衣服就不穿了吧。汪家的夫妻,干脆就不给他穿衣服了。不穿衣服的六七岁孩子,本也不算什么,要在夏天,多少男孩子不也是光着吗?小男孩子不穿衣服,不是一种难看,相反,在某些时间和场合,还显得更可爱一些。
这个光着的孩子,光着脚,一个人在深山野林中间跑着。他对动物很感兴趣。看见一只兔子就去追,看见一只松鼠也去追,当然,一开始他是追不上的,那些跑得飞快的动物,一转眼间就跑得不见了。把一个伤心失望的他,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它们就跑得那样快呢。
野外的动物追不上了,他就回家来折腾家里养的家畜。见了羊,那只喂养过他的老山羊,他就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抓住了老山羊的后腿,一下子把老山羊拖翻在地。可怜温顺的老山羊不明白小主人是怎么了,它犯了什么错,发出可怜的叫声:咩咩——那小子乐得呷呷地笑着。他到现在为止,就能发出这么一种声音,那也算是笑吧,要么算哭,反正这时他唯一的表现感情的方式。
见了家里耕地用的那头老黄牛,他也呲牙裂嘴,看那牛样,很不顺眼。黄牛正在吃着地上的草。山野里的牛,一般是不用喂的,到处都是野草,放开了随便吃。牛吃到那里,就算那里。人们只给牛的脖子上挂一只铃铛,听到牛铃声响,人们也就知道牛在什么地方。平时要牛也没用,也就是拉磨的时候,犁地的时候要用到牛。这牛也通人性。白天在山野吃草,到了夜晚会自己回来。它们才不在山野里过夜,那里很冷,也不平,没有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远远不如回到它们的圈里暖和。
红毛小子看见牛老吃草,就走了过去。
牛是不理人的。这是主人,在深山里经常见不到人,所见到的人,也都是给他们喂水喂草,所以牛根本不怕人。更何况它的体型那么大,一般的动物它也不怕,还会怕什么人。
红牛小子走过去。牛还在继续吃草,它的大眼睛半闭着,理也懒得理面前的这个小子。
红毛小子一下子抓住了牛角。老黄牛把头摇了一摇,想摆月兑这个可恶的东西,它要安心地吃草。
红毛小子抓紧了牛角,使劲一拧,他想把牛的头拧过去,就象人们抓着了一只野鸡,只要把它的脖子使劲一扭,就象我们拧抹布一样,那只野鸡的小命就完了。根本用不着拿什么刀子之类的,弄得到处是血。
牛发现了红毛小子的企图。这是一个不好的企图,要是真的把牛头扭了过去,嘿嘿,牛的小命也就难说了。不过牛头太大了,牛的力气也太大了,到现在为止,好象只有杀牛贼可以把牛的头扭转,然后再给牛的脖子上来一刀。所以杀牛的人有罪,给他递刀子的人也有罪。
老黄牛把头往起扬了一下,然后轻轻地一摆。红毛小子便象一只飞翔着的小乌,轻轻地从空中掠过。他的影子象飞机的影子,在地上飘了过去。在不远处,传来一只清脆的响声,这是肉接触石面之后的声音。这声音在无人的山野,听起来响亮悦耳,有一种纯粹的音乐的味道。
红毛小子摔倒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象是一只给人摔在地上的青蛙,四肢颤动着,去不能动弹。样子悲惨极了。
等他抓起来时,已经是下午。
说实话,农村人经管孩子,是比较粗放的。象这个红毛小子没有回家,家里人想:他一定是不饿,要是饿了肯定早早地跑回来了。再象他不上穿衣服,做爸的也想,那小子不冷,要真冷极了,怎么能不穿衣服。小孩子火大,不理他罢了。越理事越多。
唉,他们的事也太多了,也太忙了,没事时间和精力,给予这个有点象人又有点不象人的孩子。更何况,他们已经生了一个更小的,以后还要生更多的孩子,有这么多的孩子要照顾,也实在是时间紧了一点。
到了十二三岁,这个小子还是不穿衣服。这有点不太象话了。十几岁的孩子,挺着个小**,整天在人面前晃来晃去,实在不成样子。连他的几岁的小妹妹,也会说哥哥羞了。得给他穿上衣服吧。可是不行,刚刚穿上的衣服,一会儿就给他撕成碎片。太可惜了。刚刚做好的衣服,花了不少钱呢。做母亲的生气了,就打他。一个妇人,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把这么一个半大的小子压在那里,没有打几十下,自己的手倒痛起来了。打到最后,常常是孩子还在笑,做母亲的倒哭了。
没办法,只好告诉丈夫。丈夫过去,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孩子飞了起来,爬在那里半天不动。做爸的倒怕自己下的黑手太重了,要是一下子打死了孩子,那不是又造了一份孽罪。嘴里还是骂着,可心里也怯了几分。心里想着,以后打孩子不能这样了,当心弄出了祸乱。
可这孩子依然不省心,不,不是不省心,简直是添乱祸害人。家里刚刚种出的庄稼苗子,他没事,一根一根地拔了起来,拿起来看,那根子的下面倒底是什么。
当然,有亲爱的的读者一定要说,孩子有好奇心是好的,这也许是科学家的童年。他们的一生的伟大成就,完全在于小时候的好奇心。象什么爱默生,象什么爱因斯坦,他们小时候,可都是淘气的。
可是农民的感情,是不适合培养科学家的。他们辛苦地种了一个多月,又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鲜女敕的庄稼,就给这个小子一会儿时间给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做爸的便抓了这个红毛小子,用绳子捆起来,一顿好打,皮绳抽在皮肉上,发出的是脆响,可听不到告饶的声音,也听不到哭泣声,只有象鸭子一样的呷呷声,因为抽打的对象是一个哑巴。
由于这个红毛小子总是干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总是坏事,家里人包括汪家汉子在内,都有点嫌弃他了。孩子已经长到了十二三岁,一点也看不出有变好的可能变聪明的可能,相反越来越可恶,越来越惹人烦。再说再过几年,以了十八岁二十岁,也是该娶媳妇的年龄了,那可怎么办。他们现在才明白,生下一个傻儿子,生下一个哑巴,那是一辈子的事,他们只要活一天,还可以累死累活地做着养活他,可到了下一辈子人的手里,那可怎么办?
有聪明的人出主意,不如把他引到很远的地方,丢在那里,让他自生自灭吧。可汪家的汉子下不了那狠心。有一次,他到几十里外的外的镇子上上集去,就带了那上子。可走到半路,红毛小子就爬上了坡,跑了回来,他根本不到那个繁华人多的镇子上去。要想把他引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实在太难了,因为你不能一路上拉着他,只要一放开手,他就自个儿跑了,跑的速度惊人,大人是没有办法追得上他。
这孩子跑步的速度怎么就那么快呢。看他的全身,好象全是干骨头,那里来的那么大的劲,怎么就不累呢?想不明白,谁也想不明白,这小子,怎么会是这么样的一个孩子。
又有人出主意,说是放洪水的时候,领他到了河边,一不小心推下水去。这也是个办法。可惜在山里很小发水,发水的时候,也没有大到能淹死一个孩子的地步。这个办法看样子也是很难成功了。
总之,许多明智的人,许多能下决断人的,许多为了汪家汉子好的人,都给汪家的汉子出过主意,那办法的最终目的就是一个,把这个包袱扔掉,一辈子不能再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了。
可惜汪家的汉子,看起来五大三粗,象一个英武的人物,可同心象个妇人或者孩子,遇到事情,一点主意也没有。别人教了他,他也磨磨叽叽地动不了。男人不用行动来证明自己,那只好象一个妇人一样,一生守在家里待候老婆孩子了。做一个称职的保姆,一辈子也算是有个正经的职业。
由于这个红毛小子不干活,也不会干活,所以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有了好喝的东西,也就不专意地留给他。给丈夫吃吧,他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一家人全要靠他来养活。傻子媳妇懂得这个理,所以有好吃好喝的先尽着丈夫。可做丈夫的痛着妻子和孩子,有好吃的好喝的总要先分给妻子,然后再给孩子。孩子小,正长身体,妻子弱,要补养身子。自己是个大人,吃不吃的,喝不喝的也就那回事。山里的汉子在吃喝上看得很开,吃什么都一样的,吃什么也长劲,跟孩子一样争吃争喝,那算是什么呀。
就这样,一家人互相让着,敬着,互相痛着爱着,偏偏地忘了这个红毛小子。因为他大了,又整天跑得找不着人,所以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吃着,不见他人,喊一阵子不见,也就算了。大家知道一个理
,他要饿急了,一定就会跑回来的。
理他呢,他不回来是不饿。等饿了再说吧。这是家里人在找不着他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呢,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哑巴,一个长满了红毛的,一个不穿衣服,整天光着身子在深山中乱窜的小子浪费一个下午或者一个中午的功夫吧。真有那样的时间,他们要忙着种地,要忙着锄草,要忙着收获,要忙把照料更小的孩子。
反下生下这么一个孩子,够人烦的了。一家人因为他,老是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因为远近的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个哑巴,有一个不穿衣服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