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传奇 一四六、不幸的人

作者 : 格言

倪艾的肚子痛了几天,怪物也没有回洞。他去了那里,不知道。他是因为害怕了,还是在洞中的时间长了,也没人知道。倪艾一个人躺在洞中的那堆树叶上,痛得满头虚汗,身子象一条被斩了一段的蚯蚓,不断地翻动着,扭动着。最后,她开始出血。这个可怜的姑娘,看样子是小产了。

人生的第一次怀孕,怀了她根本不想怀的孩子,又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小产了,在没有一个人安慰,没有一个照顾的情况下,冒着生命的危险,在一个黑暗的洞中,经历她人生的一个大考验:是生还是死。

不断淌下来的血液,一直流着,开始还有一点温热的感觉,有一点痒痒的感觉,到了后来,边这点感觉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虚汗,有的只有恐惧,有的只有那种湿的感觉。倪艾曾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流下的血,是那种黑色的带着块状的血。那象是被宰杀了的牲畜流出的黑血,又象是给汽车撞了人的血,又象是一团黑乎乎的油状物……以前流出的血结成了痂,成了黑红色的斑块,身体中的血还在一直流。全身已没有一点力气了,口里感到渴得不行。她爬去,到了那个水窠边,把头伸到水中,喝了许多的凉水,然后又仰面地躺在那里,眼睛无神地望着黑乎乎的洞顶。那里有无数的石头,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象一个张牙咧嘴的人脸,有的象一头猪的嘴,有的象一匹马,有的象一只羊,有的就象是可怕的魔鬼的脸……这些可怕的东西,在倪艾的眼前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状。倪艾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东西在变幻着样子,还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一种可怕的想法,冒进了她的脑海:我可能要死了。

死是什么样子,死以后是什么样子,在倪艾的脑子里,这些东西并不太清楚。那好象是要进入一种黑暗之中,并且不能再回来的感觉。那里一定很可怕,每个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它的样子。

一种可怕的恐惧抓住了倪艾。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爸爸和妈妈不在身边,没有人给她一点点支持,她的眼泪无声的淌了下来。那是伤心的眼泪,那是后悔的眼睛,那是对于自己做了错事之后,无法再度挽回的眼泪。

如果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上天再让她回到学校,如果她倪艾能再活一次,她感到自己一定能活得比现在更好,更不犯现在所犯的这些可怕的错误。倪艾想到了家,想到了只是苦作的爸爸,想到那个唠叨个不停,也劳作个不停的妈妈,她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是最好的人,是对自己最关心,最爱自己的人。可是,以前怎么老是感觉到他们是坏人,是仇人,是连普通人也不如一敌人呢?没有了他们的关心支持,没有了他们的关爱,可怜的倪艾呀,她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生命进入了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肚子里的疼痛,一阵一阵的,痛得让人受不了。那不是一般的痛,那种痛可以叫出声来,通过叫声可以减轻痛苦。这是一种更大的疼痛。就是叫上一声,也会消耗更多的体力。你所能做的,就是感到坐不成,躺不成,在地上任身子内部扭动的痛苦。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要死在这慌无人烟,没有知道的地方。”倪艾绝望地想。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能怎么样,除了忍受,等待命运的裁决之外,还能怎么样。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在倪艾的感觉中,这太阳象是凝固在了那里,时间象是死了一样。有的只是疼痛。

在洞外,风儿在轻轻地吹着,鸟儿们在树林中欢快地叫着,小兔子小松鼠们你追着我赶着做着它们的游戏。它们不知道在这个洞中,还有一个生命在经受巨大的痛苦,在经受着生与死的考验。

终于,在疼痛中,倪艾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流出了。那巨大的痛苦中,好象还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那是什么,是更多的血块,血液,还是别的什么,倪艾都来不及想,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

当倪艾醒转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了。那是一个早晨,阳光明亮,一个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倪艾以为自己睡着后又醒来了。可是不对,她突然想起,昨天,她不是给怪物推倒摔了,不是肚子痛得死去活来,不是流了许多的血……

倪艾想翻身坐起来,想看一看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身上没有一点的力气,软绵绵的感觉充满全身。可是头脑是清楚的,她知道,那种可怕的感觉并没有来,自己现在还是活着,还能看到明亮的日光,还能呼吸新鲜的空气。她试着用手模索了一下,腿上是已经结痂的硬片,衣服也硬得象是盔甲。身上象是火一样的热,肚子感到饿了。“必须吃一点东西,必须喝一点水。”倪艾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然后就爬着到装食物的地方,取出了一些蛋糕放到了嘴里。嘴里是干巴巴的,食物在那里咽不下去,一圈一圈地在嘴里打着转,可是倪艾不放弃,她依然强迫自己吃着。

吃过了一些东西,她把手伸到清凉的泉水窠里,掬出一些水喝下去。清凉的感觉,使她的脑子好象更清醒了。她明白,在目下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喝凉水,也不能吃冷的东西,可是不吃这些,不喝这水,难道要饿死不成。吃了些东西,喝够了水,她想爬起来,刚一动身子,头上一晕,她又糊涂了。就这样,倪艾醒来一会,又是昏睡,睡过一段时间,她又顽强地醒来,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完全地醒了。

倪艾坐了起来。眼前的情境让她恐惧。在那堆很大很厚的树叶中间,许多的叶子上染上了黑红色的血痕,在赫黄色的树叶上,显得非常醒目。自己的身上,腿上,也是一样。弯弯曲曲的血印子,显得非常可怕。再往树叶中间看,那里有一个褐色的团块,已以风干了一半,象一只很小的小猫或是小老鼠,身子的一部分可以看到。那可能就是她的身体分离出的一部分。

倪艾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扭到了一边,不敢看那个东西了。那是一个死了的生命。她不知道那东西刚一出世是活的还是死的,可是经过这么多天,一定是死了。死了的生命,倪艾是第一次看到,也是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她很害怕。她怕那东西突然会动一下,叫一下,或是咬她一下。

倪艾的身子没有一点点力气,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很困。她感到饿了,只好象再去取一些东西,强迫自己吃下。一想起刚才看到的东西,她就觉得肠胃都要跳出心口了,干呕而吐不出来的感觉,使倪艾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只好扭过身子,尽量地离那个东西远一点,尽量地不看那个地方,尽量地强迫自己不去想跟那个东西有关的事和人。三天的昏睡,已经没有了瞌睡,可是全身又没有力气,她只好睁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山洞顶上。除了吃东西和上厕所,她几乎没有力气做别的。正是这两样事情,关乎着人的生和死,倪艾在吃和休息中,顽强地活了下来。

怪物是第四天又回到了洞中。一进洞,他放下了背上背着的吃食,然后抽动着鼻子,嗅着洞中怪异的气味,最后他发现了是那个小小的肉团儿。对于活着的东西,怪物有一种虐杀的本能,可是对于已经死了的东西,他也好晚好象害怕。怪物小心地弯着腰,走了死的肉团身边,前前后后地围着看了几圈,当他终于发现那东西没有危险时,这才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个东西。等了很长的时间,怪物看到那个东西根本不动时,这才小心地用脚踢了一下,最后他才用两根手指头,捏着那个小小的东西,提出了洞外。

在洞外的平台上,怪物伸着手,那个东西被扔下了万丈深渊。东西太小了,当它飞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优美的弧线,象是一片飘在水中的石头,翻了几翻就看不见了。

倪艾在洞中,看着怪物提着那个东西,象是小孩子提着一只小老鼠或是一件非常脏的东西,把头扭到了边,很厌恶地走了出去时,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一个生命没有了。一个在活着的人看来,是那样地了不起,那样的珍贵的生命,就要什么也没有了。她的眼泪不断线地流了下来。这是她这几个月来为之受尽千辛万苦的一个生命,这是一个她为之吃尽苦头的生命,这是一个兽和她同呼吸共命运的一个生命,现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有了,从这个大得说不清楚的地球上没有了。由此,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别的许多人,那些有着许多想法,有着鲜活的感觉,想征服这个地球上所有生命的人们,大家将来都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一种悲伤的心情抓住了她。她只是想哭,为什么哭,为谁而哭,她不知道。倪艾哭得太伤心了。哭得喘不上气来。小小的身子在树叶中间剧烈地颤动着。当然,这是那种有泪无声的哭,是那种动情而不动声的哭。这是出于母性,是出于本能,是出于人类的潜意识,我们不知道。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些母亲为失去了亲人而悲痛欲断地哭泣。

这个孩子是谁的,虽倪艾和谁生的,她也不知道。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和两个男人有了关系,是那一个的孩子,倪艾自己也不知道。当怀上了这个孩子时,倪艾既怕他是怪物的,也怕他是吴良心的。如果是怪物的孩子,倪艾怕他一生下来,就象怪物一样,长一个怪样子,既象人,又象猴子,人不人,鬼不鬼,将来长大,也成了这样的一个只有一身蛮力,一身野性的怪物。如果是那样,倪艾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这样的一个孩子。到了任何时候,倪艾还是想着要逃回社会群体中间的,她才不会想在这个洞中陪这个怪物一辈子。她才不会因为怪物的力气和本事留在这个山洞中。在倪艾看来,一个人,就应该生活在社会中,那样你做的一切,才会有人看,有人欣赏,正因为有人欣赏,人才会有做的动力。如果一直在这样的一个破洞中,那么活着和死了究竟有什么区别。如果回到社会中间去,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倪艾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倪艾也怕这个孩子是吴良心的。如果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和怪物完全不一样,不知道怪物看到了会怎么样。他会杀了倪艾,杀了孩子吗?也许会吧。照怪物的怪脾气看,他是一个什么也不讲,以个人为中心的怪物。他的生存,完全依靠本能。又孔武有力,为所欲为。生下了吴良心的孩子,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样子。万幸中怪物不杀死这个孩子,可孩子长在这森林中,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会成为一个狼孩,还是会成为一个猴孩?真成了这个样子,将来出去怎么面对吴良心。

唉。老天有眼。阴差阳错。事情的结果竟会是这样。随着这个孩子的早产死亡,好象有一个不错的结局。该有或可能有的矛盾,也都没有了。倪艾应该松一口气了吧。不,一点也不能,倪艾总觉得对不起那个早夭的死孩子。他一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来得及哭一声,叫一声,就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也够可怜的。比起他来,所有的人,也算是幸运儿了,比起他,所有的人,也算是长寿的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倪艾,孩子的母亲不能为孩子提供足够的保护。

一想到这些,倪艾就忍不住想哭。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悲伤不痛苦。倪艾一个人躺在树叶中间,一个劲地想哭。她不想让怪物看到自己哭的样子,她也不想出声。倪艾就这样,弯着身子,背过脸去,一个人在洞中无声地流着自己的眼泪。

人的身上有多少水份?人不知道能哭多长的时间。可怜的倪艾,她是将全身的水份,完全地化作了眼泪了吗?她是要用自己的眼泪,为自己的孩子送行吗?

其实,对这个还没有出生就处于尖锐矛盾中的孩子来说,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也不管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现在的结局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有的人天生不幸,

一生生或没出生,就处于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注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必将是坎坷不平的。不管他怎么想。他的命运,都将逼着他快速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对于处于尖锐而无法解决的矛盾中的人来说,死也许是必然的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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