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钩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这可能和他接受的教育和工作有关。从很小时候起,这个孩子特别会心算,什么事情,在他的大瓜中盘算一会,结果全都出来了。当大家还在为这个事而头痛时,他就睁着鸟黑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大人,然后一下子说出答案。尽管他说的答案,和大人想的有很大差别,有时是惊世骇俗的,但事情的结果,常常证明这个孩子是对的。
说起吴金钩,现在在他的老家,还有着关于他的传说。这个孩子,从小就冷静。那时候,农村养猪的多,可是猪发瘟的也多,一个猪生病了,全村的猪可能都给染上。要是个小猪,还刚罢了,要是个大肥猪,那就可惜了。有一年他们家的猪发病了,大人们都忙着请兽医给猪打针,买药给猪喝。吴金钩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着,猪的尖叫声,那咱刺耳的尖叫声引得他也走了出来。
兽医拿着一个很长很粗的针管,正给那头大肥猪打针,完了大人们又用剪刀剪猪的耳朵,给猪放血,据说这样能治病。第一次打针时猪还能发出刺耳的尖叫,可下午来时,猪的叫声可就没有那么尖,那么欢了。
是因为用的药少了,还是用的药不太对路,大人们正跟兽医商议着这件事。
吴金钩在一边冷冷地说:“别折腾了,快去请阴坡的王老五来,给它把血放了,好歹也有几十手肉能吃。要是等过了明天后天,猪身上发热到了皮肤,肉皮上就会有红点点,那谁都能看出是病猪。到那时候,肉不单自己不能吃了,别人也不会买。”
话是这么说,可大人们毕竟是狠不下心来。因为养了那么长时间的猪,人对猪都有感情了。每天大人一吃完饭想起来的事情,就是喂猪去。猪长大了多少,肥了多少,都是一天一天用手乍着量的。现在,突然一下子要杀了这头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于心不忍。他们不想在自己的面前看着猪受到了屠杀。
吴金钩劝母亲不起作用,于是自己跑了到阴坡,叫来了老五。当老五带着家伙来到吴家时,吴金钩的母亲还不知要干什么。还笑着问你这样的稀客,今天怎么跑到我的门上来了。老五说:“来帮你处月兑这个张口货,娃刚才去叫我了。听娃一说,就过来了。水好了吗,人手有了吗?”吴金钩的母亲不许在猪的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拉过老五到一边说:“他五叔,我看打了一针,好象不要紧了,能不能等到明天后天。”老五当时黑了脸说:“人家说不能跟你们这些婆娘娃们说话,我还不信,今一来,果然是这样的。不过,我跟你说,你没有看最近我们村的大肥猪中,有活了的没有?张家,王家,不是都扔了出去。人家还让埋深一些,怕的是别人的猪再感染了。要了明天后天扔的时候,你可别怪我。现在,我看这货还欢欢的,身上的血可能没黑,肉也没红点点,现在处理了,好歹还能换几个钱,比扔了强些。”
这个老五,说起来还是本家门上的女婿,因为姑娘走的早,又没留下来个孩子,老五又是一个光棍,干的又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所以不太走动。不过,他待人做事,对吴家人是蛮客气的。
吴良心的母亲听了老五的劝告,烧了一大锅水,杀了这头猪。还算杀得早,只有脖子上有几粒小的红点点。不过,那一块肉是老五拿走了的。杀猪的要么吃了这一块肉,要么将他拿走,也算是杀猪的工钱。因为吴良心家的人对猪下水不会弄,一并让老五带走了。老五就非常高兴,见人就让来吴家买肉。因为第二在是七月半,所以,一头猪的肉,很快卖完了。这主要是吴家的肉价低,别人卖一五块六,吴家五块四就给了。老五见人就说:“家里没人手,肉不这样卖还能怎么样卖,要是换个有人手的人家,这一头猪的三十多块钱别人可挣不去哟。”大家见老五拿着猪肠猪肚去吃,也就不怕是病猪了。反正肉很便宜。
老五走的时候,吴金钩送他出去,问道:“五姑夫,这发病的猪内脏你也敢吃?不是说这上面有毒吗?”
老五笑着说:“孩子,你要听医生的话,那人就没法活了,水里有病菌,手上有病菌,到处都是我们的敌人,人就没法再过日子了。神鬼都怕歪人,我生冷不忌,吃啥也没事。咱是干苦的庄稼人,体力劳动强度大着哩,吃钢也没事。再说还要洗,还要煮,多收拾几遍,啥事也没有了。”
吴金钩笑了。这话让他一个十一二的少年,开始思索要有自己的想法,凡事要有自己的主张,不能人云亦云。
这事办得漂亮,特别是在周围,人们全都知道了这个少年子有主见,胆子大。别人家的猪病了,今天看明天看,可到最后什么用也没有,药费花了一大堆,可猪越来越瘦,瘦到最后也是死了。
人们都知道了这个瘦弱的少年,可他见人话不多,只是轻轻地一笑,然后就无声地站到了一边。看着这个头很大,额头很宽的小孩子,有人猜,这家伙也许会成个人才吗?可成才的人,是要有福相的,应生得白白胖胖,而不是这样的瘦小无力。于是,对他的关注的人们,也就不象以前那样地多了。大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在乡村的政治经济舞台上,不时地有新星出现,他们更需要人们的关注。
谁会注意一个孩子,他爱怎么弄怎么弄去吧。
于是,这个孩子,整天一个人默默地上学,回到家里来,也是钻到一边自己去看书,完成练习题。有时做母亲的半夜醒来,一睁眼,看见儿子在另一边的床上,手里拿着书,可人已经睡着了。当母亲的要为他把衣服月兑了,盖好被子再睡觉时,他倒灵醒了,一睁眼爬起来,用笔在纸上写着画着。
母亲让他去睡,他说:“这个题,一直想不出来,刚才在梦中,突然想到了解法,就赶紧把它写出来,免得将来给忘了。”
怎么会是这样,做练习题,怎么把孩子做成这样。再这样下去,他要不成神经病才怪。吴家就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舍得让他这么苦地学下去。母亲于是一到晚上来劝他早睡,他倒板起脸教训母亲:“你去睡吧,我要学习好,将来考大学,成个了不起的人。”这跟说梦话一样。周围可没有人考上过大学。当然也有人说起别的地方是有人考上过,可那是在县城,在别的乡,一个很远的地方,本乡本土,可从来没有人考上那个大学。许多人因为厌恶农村,很想借这条路逃出农门,成为一个工作的城里人,可试验过的人,都灰溜溜地回来了,再去安心地种地。
等丈夫从单位回家来,吴金钩的母亲把这些事也给丈夫说了,并一再强调,是不是孩子的脑子有问题。这么黑夜睡不着,白天又不睡的,怎么才能胖起来,什么时候身体才能壮起来?是不是要引到城里去看一下。听说医院能治这睡不着的病。
丈夫去学校问了一下,回来高兴得哈哈大笑。
原来老师说这孩子是学校最聪明的学生,学习成绩很好,老是第一名。后边的同学们怎么加劲,也追不上他。他的成绩,也这几届中,也是最好的,老师都夸这样的好学生,几年都遇不上一个。怎么会是脑子有问题呢?
吴病向老师学了吴金钩在家做题到了半夜,梦里还在做题,这算不算不毛病。
老师回答当然不是毛病,日有所思,夜有所病,他的问题能在梦中解决,那正是注意办高度集中的表现。多少大天才大人物全都是在梦中解决了科学上的难题的。这正是一个人聪明的表现。千万不能说是孩子是神经病。
有了老师的交底,吴病高兴呀。说起孩子念书,真是一件怪事,盼着孩子上学学习好的,反倒孩子不学,象他这种在处地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的人,老婆还是个文盲,孩子倒在上学上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成了学校的尖子。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可见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于是,这个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的人,出去上医院用自己的名字,为吴金钩开了许多补脑汁之类的药,据说吃了之后,脑瓜聪明。
这一年,吴金钩考上了大学。要一个人出去到外地上学了。
首先是做母亲的舍不得。她总觉得象是儿子要走很远的路,去到那永远回不来的地方一样。本地人很少出外,要么是当兵,要么是做上门女婿,都是一走之后,几年也见不了。因为妇女中没文化的太多,也不能写信,更不能看信,所以想儿子想得就更厉害。
吴金钩考上大学,他母亲却整天哭哭泣洋,一背过人就用衣襟抹自己的眼睛。眼睛哭红了,别人才发现。
吴病劝妻子:“孩子考上学是喜事,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事情,是祖宗积了几代的大德才会出现的事情,你怎么哭泣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看不难看,让人看见不是要笑话了吗?”
老太太可怜的说:“我也懂得是喜事,是好事,可是眼泪就是忍不住,一不小心落了下来。这事不由人,我不是故意的。”
没办法,这事一点办法也没有。吴病只好让她那样了。
老太太和邻居为吴金钩缝被子。这本是一个不大的活,要在平时,老太太一个人一会也就做了。可是她现在心情激动,话也常说错,更别说做事了。这事只好让邻居们来帮忙。好在人多,几下也就起来了。
几个女人在一起,又说起出远门,回来艰难的事,还说起外边的世界怎么好,怎么让人留恋的事……
吴金钩的母亲听说了,又止不住地眼泪留下来了。唉,她是经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一听见人要出,要到外面去,原来的伤心的事全都回想了起来。几岁上离母,后来是父亲的离去,最后只好跟着哥哥和女乃女乃长大成人。走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回来时,感情上也和自己差距很大了。
老太太对这个有经验。
儿子吴金钩过来了,看见母亲在流泪,说问:“妈,你哭什么呀。”旁边的人帮着老太太说:“舍不得你离开家,怕你以后在外面妈妈娶了媳妇,忘了老娘。”
吴金钩说:“娶媳妇是好事,难道妈你要盼着我一辈子打光棍不成?我在外面如果娶了媳妇,也是喜事,高兴的事,也是不用哭的事情。”
旁边的人只好改口说:“你一直在你妈跟前长大,一下子走了,你妈一时三刻舍不得,因为,她才哭鼻子抹眼泪呢?”
“在我妈跟前能怎么样?”吴金钩反驳着说:“我姨一辈子四个儿子,没一个女儿,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有媳妇,倒全都在我姨面前呆着呢,可呆着能怎么样,要房子没房子,要地村里也没多少了,不如远远地到外地去各人奔各人的日子。你看我姨,为儿子们的媳妇的媳妇没愁死呢,儿子倒都窝在老妈跟前,可有什么用呢?”
他的话一下子把大家说得哑口无言,没有人能反驳,也没有人反驳。那几个缝被子的妇女,好象第一次才发现,这个瘦弱的少年,原来是这样的强悍,这样的毫不给人留情面。这是一个比村里的干部厉害得多的角色呀。
可是等她们低下了
头,想了一会,才觉得这孩子人这么大,怎么不会说话呢?怎么不会照人喜欢的话来说呢,女人们有时并不要你做什么,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让她们高兴的话就行。可这孩子,要离家走了,在老娘面前,怎么就不知道说两句感谢的话,让老娘高兴一下呢。
其实最伤人的人是吴金钩的母亲。儿子的这一句话,说过好几次了,每说一次,都让她心里以难受许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