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的脾气一下子变得坏了起来。开始,这种坏脾气是表现在家里的。比如丈夫倪子布从单位回来,忍不住叫起来:“哎呀,怎么现在还没有做饭,你在家里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不早早地做饭呢?”这本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人在饿了的时候,是忍不住要喊一下的。可是花想容不吃这一套,她一下子变得勃然大怒,睁圆了眼珠,把头凑近倪子布,盯着他的眼睛说:“谁在家没事,洗碗,刷锅,洗衣服,擦地板,卖菜,那一样不是我做的。从中午到现在,我忙得连饭也没有顾得吃,怎么能说我没事呢?噢,原来你是看我在家,心里不服气呀,老实告诉你,我人在家,可我还有自己的工资,有自己的劳保,有自己的家。我自己的钱虽然不多,可是足够我一个人吃的用的。你行,你本事大,你好好地养活你和你的女儿吧。”
说到了这里,花想容哭了起来。大大的明亮和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挂上脸上。
倪子布难受了。他一个大男子汉,在单位和外面,脾气特别地好。见了任何人也不会发脾气,更不会和人争吵,可是在家里,竟然和老婆闹了起来,把老婆惹哭了起来。
倪子布呆了一下,马上走到花想容的面前,用手要给花想容擦去脸上的泪滴。花想容一下子把他的手隔开了,“走开,你走开,你给我走的越远越远越好。不要让你的手脏了我的脸。算是我瞎了眼睛,看错了。嫁给了你这样的势力小人。没把我得到手时说得多么好听,什么一辈子对我好,什么我有病一辈子待候我,好……好,现在我人还能走能动,只是提前退休了,就给你看不起,对着我大呼小叫,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是不是要我死了,给新来的人让路呀……”
倪子布难受了起来。本来他今天回家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一个月他的任务完成的好,挣了七八千元。一开始,他想把这些钱自己藏起来。老实说,自从结婚以来,他感到自己用钱特别地不方便。有时是在外面和一帮哥儿们在一起,大家一起吃完饭,每个有总得抢着去开账买单呀。一个男人,遇见了以前相好的哥们,总不能躲在后面,等着别人去开钱吧。那样子会让别人笑话的。倪子布是从农村出来的城里人。身上总是保留着许多农村人的习惯。比如说爱好个面子。比如说,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但也要在别人面前把面子装起来。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在农村,如果某个人丢了面子,以后会给人看不起,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威信。一个人可以穷,也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面子。人活脸,树活皮,这可是中国人的古训。但是花想容看不起这一套。她认为这是傻,是不聪明。每当看见倪子布大大方方地拿着自己的舍不得吃舍不用穿的钱,在朋友们面前装大方装有钱时,她的心难受得厉害。她用眼神,用沉着脸子表示自己的不满。可倪子布在做事时,根本不看别人的脸,也不管这样做的后果。结果,每一次大家在一起吃饭,基本上都是倪子布把钱开了。花了钱的倪子布觉得满足、荣耀。可花想容正好相反。她觉得这是对自己人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在自己人面前小气抠门,在别人面前穷大方。这样做毫无意义。在城里面,不要说象他们这样的工薪阶层,就是真有钱的大款们,也经不住这样的吃喝花费。城市太大了,人也太多了,真这么管下去,谁也会给吃穷的。
于是,在外面高高兴兴地吃了饭装了人的倪子布,回一家里要受老婆的一顿批判。花想容批判丈夫的时候,根本不避女儿。她要的就是在女儿面前批判丈夫。因为她只要几句话就可以把女儿拉为自己的同盟军。
话题是这样开始的。
花想容坐在沙发上,说:“艾艾,你不是想要一个积木玩具吗?前一段时间天天缠着我要,这几天怎么不要了。是忘了吗?”
小女儿回答:“要你也不给我买,你们总是说话不算数。两个大人,说话不算数,跟孩子一样。我看不起你们!”
花想容把女儿拉到自己的怀里,“不是这样的。艾艾,妈妈最爱你了。妈妈时时刻刻也记着我们的乖女儿。”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本来我想这个星期天和你爸出去给你买一个……”
女儿倪艾高兴得跳了起来。她用着一般小孩子的习气,抱着花想容,“妈妈真好,妈妈真好。妈妈终于要给我买积木玩具了。妈妈真好,妈妈真伟大。”
花想容叹了又一口气,“不行了,不行了。这个美好的愿望现在看来是实现不了啦。我们的宝贝女儿只好等下一个月吧。等到了下一个月,妈妈发了奖金,不买别的东西,就只给我们的宝贝女儿买一身新衣服,再买积木。”
刚才还沉浸在欢乐中的小倪艾,现在一下子又浸到了冰窖里面。她的小嘴撅了起来,脸吊得老长,一个人溜到一边,小声地说:“又为给人家买,你提这个事干什么?本来我都忘了,你提起来,又让人家不开心。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有这样的积木。老师说常玩这个东西,给提高人的智力。可你们就是不给我买。”
倪子布也觉得花想容这样做太过份。这不是变相地折磨孩子吗?给小孩子东西,要么别给,说了一定就要给买。天天提着,天天不给小孩子买,时间长了,小孩子是不再会相信大人的话的。做父母的,最怕在孩子面前失去了信用。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相信自己,那别的人,象朋友啦,亲戚啦,谁还会相信你吗?
倪子布拉过女儿说:“艾艾不要着急,妈妈是和你说着玩呢!大人们说了要给你买玩具,一定会买的。大人是不许说话不算数的。我们艾艾现在也长大了,说话也是要算数的。爸爸明天给你买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玩,玩得比班上的小朋友们都好。”
倪艾又蹦了起来:“爸爸真好,爸爸真好。”
花想容在这时候,一本正经。俊俏地脸是沉着的。她用一双明亮地眼睛看着倪子布,然后再看看女儿倪艾,“不行,这个月不能买……”
“为什么呢?爸爸都说能买了,妈妈为什么不让买呢?”女儿拉着花想容的手,一再地摇着,她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倪子布刚在外面喝了酒,黑红的脸色显得更黑更红。他半躺在沙发的另一面,一只脚一不小心又要踩在沙发上。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身上的农村人的习惯太多了。在沙发上坐,一不小心,就会把从拖鞋中拔出来的脚放在沙发上。
男人的脚可真叫脚。大约是男子汉常干体力活吧。他们下半身的血液循环系统好象特别好,新陈代谢的水平也高。大脚丫子总是爱出汗,只要把脚丫子月兑出来,谁都能闻得到。一双臭脚到处放,谁能受得了。花想容又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她的鼻子功能好,很小的气味她全能闻得见。比如说身上的烟味,比如说身上的酒味,再比如说汗臭味。每当看到倪子布把脚月兑出来,她总是要大喊大叫。以拉醒丈夫,以表示她的反感不满。
“亏你个先人哩,倪子布,你一辈子也月兑不了这身臭农民的习惯。有好好的沙发你不坐,总要把臭脚月兑出来,放在沙发上。你看我洗一次沙发容易是不?干干净净的沙发,总要把个汗脚放在上面蹭着,把垢甲全都蹭在上面,你是嫌咱家的气味太好闻了吗?你是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脚有多臭吗?快拿下去,快拿下去,再不要恶心人了。你倪家的先人要让你丢完了。”
给花想容骂了的倪子布习惯地把脚急忙地从沙发上拿下来。脸上是不发意思的笑。在这个城里人媳妇的面前,他总是有一点自卑。从谈恋爱的开始起,他就把她看成了一个仙女,一个教师,一个了不起的人。日常生活和所有事情,他总是习惯性地听从她的意见。从那时到现在,七八个年头过去了,旧习惯加上新习惯,倪子布在花想容的面前,已尼习惯性地听从她的批驳,听从她的指挥,听从她的戏落。这一切,在他看来,好象是习以为常的,也是理所当然地了。
脸色发红的倪子布从沙发上下来,蹲到了地上,半天才把话题转到为女儿买玩具积木的事情上。他说:“女儿喜欢积木,就去给她买一个吧。女孩子家,本来玩具就少,只能买个布女圭女圭布熊什么的。可这些玩具,样子差不多,买了一个,再买别的,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还是买个积木吧。你不去,明天我去买。艾艾,来爸爸告诉你明天,爸爸下班回家,一准给你把积木拿回来。”
小倪艾高兴地跑了过来,偎在倪子布的怀里,抱着爸爸的脖子,“爸爸真好,来啵一个,爸爸真好。”
花想容沉着脸说:“不行,不许买。要买也要等到下一个月。”
倪艾问爸爸:“爸爸,到底买不买?”
倪子布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了。因为要是说了买,肯定是要和花想容闹起来。说不买吧,女儿的笑脸一会儿时间,一定要变成阴天。在女儿和老婆之间,他是一个不想得罪,一个得罪不起。
女儿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多少次爸爸和妈妈争执起来,胜利的一定是妈妈。她看到许多次了。
倪艾低着头,慢慢地离开了爸爸的怀抱,一个人走到一边去。这时候,她不能和爸爸在一起,那样会惹妈妈更加生气。也不能和妈妈在一起,因为刚才和爸爸在一起,已经惹妈妈生气了。
小倪艾走到一边,远无地离开大人,一个人蹲在地上,学着爸爸的样子。不过她是用双手捧着脸,两条眉头皱着,一副可怜的样子。
倪子布看不下去了。他抬起头来,问花想容,“孩子要个那东西,又不值多少钱,就给买了吧。你不也答应她了吗?”
花想容一本正经地说:“不行,花钱要有计划,只能在计划里边花,不能超出。你看看,我嫁了你,要房就这么大的一点。要官要权没有,要人吧也就看得这样。谁也靠不上,咱们只能靠自己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存吧,还将来能不能存出一套大的房子。本来这个月我们单位发了奖金,可今天和前天你请朋友吃饭花了三百多。这一下就花超了一百多。你想想,三百元,能买多少积木,能买几件衣服,能够三个人一个月的菜钱。可你为了在朋友面前挣个面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全给花出去了。当时我都看得心痛。我想的是女儿的衣服,我们一个月的菜钱……”
倪子布现在才弄明白了。原来老婆是在为请朋友吃饭的事生气。唉,说起来他倪子布来到这个城市,总觉得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不论是说话,还是在一起玩,总象是隔着一层一样。可一见到老乡,他们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一下子变得非常亲切。在这个时候,倪子布的脑子好象不听使唤了一样,做什么事都是冒冒失失的。一点也不考虑。现在花想容提起来,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是呀,这个月花得太多了。光请人问饭就花了这么多,以后还有请客送礼,还有照顾老人,还有自己家人生病,要一共算起来,不知道要花到什么程度。
自己的这个毛病,以前花想容也提过。倪子布也觉得这样不好。一会想多个朋友多条路,可一会又想,现在的人谁不是白吃白不吃,吃了也白知。只要是有人掏钱的饭局,那一个人不敢上。更可恶的是,有的人吃了你的饭,出去还给人学说,他最近铲了人多少顿饭,好象这是他的本事一样…
…
倪子布低着头,花想容在一边又恶狠狠地说:“又在想你以前的妹子了,那个山西柴禾妞。”
倪子布的头抬了起来。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过去已经过去了。现在还得过去。他从本来要交给老婆的八千元钱里取出来五张,说:“不用做饭了,今天发了奖金,五百,咱们出去买饭吃吧,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