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子布从开始藏第一笔钱开始,此后就没有停止过。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现在。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品行不好,故意要骗老婆花想容。而是因为做事情,只要开始了第一步,以后就再也没有停下的机会了。是的,他从第一个月开始藏私房钱以后,以后的这笔钱全得藏起来。要是现在拿了一笔钱回家去,老婆一定会问,这是什么钱,从什么时候开始发了,以前怎么没有见你说过这件事。同志们一个人发多少,你发的最多还是最少?要是不公平,应该去找你们的领导让他一碗水端平……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上一个月藏的钱全暴露了。更为严重的是,因为这一次藏钱,他的品质会受到怀疑,他的信用会没有了,那么以后,他只能在老婆的管束下过日子了。
老实说,结婚的初期,他们可不是这样的过日子。那时候是夫妻两个人共同管理钱和家务。钱是放在结婚的一个柜子里,谁要是想用了,就自己去取,也不用招呼,用过了也不用说明。老婆是个过日子的手,从不太乱花钱,除了爱吃一点水果之处,他们两年的时间基本上没有买什么衣服,所以盒子里积满了钱。那时候人们还不习惯于往银行存钱,有现钱是放在家里的。放发工资也是单位的会计和出纳领回来,再由大家签了字领回家的。花不了的钱,放在家里显得家里很有钱。就是什么时候多花了一点,另一个人也看不出来。更何况,那时候他们形影不离,不论是吃饭还是买东西,还是去两边老人家,干什么事情都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出现谁怀疑谁,谁不放心谁的问题。可是后来就出现了麻烦。两个人也因此而有了矛盾。
倪子布的家在农村,亲戚朋友也多是农村人。那里是一个穷苦的小山村,是一个吃不太饱也穿不太暖的地方。好不容易村子里出现了一个大大城市混的人物,而且还娶了个城里的老婆,这在乡下人看来,显然是过上了与众不同的日子,成了村子里的一个名人,成了一个大家都智道的公众人物。这样就有许多人常常来找倪子布。来找的人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借个宿,吃顿饭什么的。当然,要是一年只来几个人,只来几次也就罢了。可是,倪家有亲戚多。也不是倪家的亲戚多,而是农民的亲戚基本上提七拐八拐东拉西扯得来的。真有血缘关系的倒没有几个。前边来的人回村去说了受到的良好待遇,当然有的说的是事实,有的是胡吹乱吹,这无非是说自己的体面,有能力,有本事,引得很多人眼红羡慕,然后又引来更多的人来了。来的这些人,都是农民,穿得破,穷,出门引得邻居们侧目,在家里坐没地方坐,睡没地方睡,吃饭也成大问题。大夏天,一个蜂窝煤炉子,半天一锅面条烧不开。有时到了花想容倪子布要上班了,饭还没有吃到嘴里。来的人操着明显的处地人口间大声地在楼道中喊着,他们出出进进,根本不把邻居们当回事。邻居们有意见,从不当面提出,而是向家委会的老太太们提出来。老太太们等到派出所查户口时,就引了警察来倪家,说是要看一下户口本。一开始,倪子布也不当回事,开后来一看,前后左右的人家,一家也不看,每次都有是只来看他们倪家的。他去问了家委会的另一个人,有家才告诉他是这么一回事。
倪子布气坏了,这不是明明地欺负他吗?他要去找邻居吵,可是给花想容挡住了。花想容说:“也不怪人家来咱们家查,实在是咱家来的人太多了。按说谁家没有客人来,谁家没有几位亲戚,可你看看,咱一年接待上百号人。你说,谁家会有这么多的客人。客人刚开始来,你说是亲戚,我也以为是,可来了这么多,我就不太信了。来这么多的人,住没有处住,吃没处吃,咱们只是两个人的工资,还在养老人,将来还要有孩子,都这样七花领先花地用完了,以后的日子你是过也不过。当然,你们是一块长大的,有几辈子人的交情,你同炊,说不出来,可长期这样下去,日子真是没有办法过了。”倪子布想想也是,长期这么下去,真是没办法过了。得想个办法才是。
办法后来想到了,那就是由花想容出面,再来人时,告诉客人们,倪子布出差了。这样做男客没办法呆了。因为按照农村的习惯,男人是不和女人呆在一起的。那些知趣的男人们,只要一听说倪子布不在家,也就坐一会,然后起来走了。女客人们不好办,特别是那些来过一次两次的,她们和花想容也套上了关系,也成了亲戚,来了一点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花想容还是气得没有办法。
过了半年,刚好花想容借口母亲病了,要照顾她,为了方便一点,她就和倪子布姐夫单位的一个同事换了房子。房子是同一年盖的,也都是筒子楼,也是一个单位的,所以没有费什么折腾,事情就办好了。换了新的住址,也有了孩子,倪子布也不回老家了。那里来的亲戚们再也找不着他们住的地方,于是一家人安静下来了。
有了孩子,谁来带呢。花想容的母亲有高血压,身体不太好,当然是带不了孩子。花想容想请倪子布的母亲来带。这个青年就守寡的妇人,有着过人的精明,也有着过人的自尊。自从本地的亲戚们去西安再也找不着倪子布以后,她很担心,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开始是以为倪子布的工作出了毛病,后来又担心是倪子布的身体不好有病了,等到最后倪子布的姐姐告诉她,是为了躲开亲戚的打扰时,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儿子这个家是儿媳全当了,儿子就象是给人当了上门女婿一样,成了人家的人了。唉,养一个儿子,养到这么大,反成了人家的人,成了人爱的早儿早女,老太太的脸上掉下了眼泪。她为儿子担心,怕儿子以后过不好日子,要在儿媳妇的手下过艰难的日子。本来她心里非常地着急,想去亲自看看一儿子,可听到这些话以后,老太太坚决地不想去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儿子会很为难,一头是媳妇,一头是老娘,他该向着谁听谁的才对呢?
等到儿媳妇生了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老太太更不高兴了。倪家几代单传,可好歹也算有个根。人丁不旺,可终究没有断根。可现在倒好,到了倪子布的手上,偏偏生了个丫头蛋子。城里的人都只允许生一胎,生第二胎是要给开除掉的。可不生个儿子,手上没有个孙子,老太太心理很难过。
当然这样的话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说出来会给别人看笑话。人家会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老婆子不是能嘛,你不是能守财嘛,你不是要强嘛,可守到终了,你没有后人,将来等你的眼睛一闭,你争了一辈子的东西,还不是成了外人的东西。这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叫人要强天不帮你,你也没一点办法。
可是消息还是传出去了。是那个不懂事的女儿给传出去的。有人去她那里,她无意中说了出来,本意是让母亲高兴一下,意思是她帮着弟弟成家立业,现在也成了当爸爸的人了。
当有人来老太太的大院子里来窜门的时候,有人不时地问起了老太太倪子布生了孩子的事,并知趣地告诉老太太,生个女儿好,女儿离爸爸心近,女儿乖,好养,可老太太还是忍不住大声地说:“好什么呀,我们倪家缺的是个小子,你说他们俩怎么不懂事,没生以前怎么不去医院做个B超,看一看是男是女,现在的科学发达了,要生男生女还不是由着自己,可这傻东西倪子布,他怎么不懂呀。要是在农村,早由她作主,送花想容上医院去了,而且一定要她生个儿子出来。”
老太太越说气越大,最后说到眼泪下来了。
陪着说闲话的人一看,老太太真动气了。吓得一个劲地解劝,可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通。在漫长的守寡的时期,老太太遇到了难过的事情,不会跟别人去说,也不会去闹,她就一个办法,一个人躺到床上哭。这种哭是那种无声地哭,一个人伤心地哭,这样地哭了一辈子,哭红了她的眼睛,现在成了沙眼,一看风就会流泪,眼圈老是有点红,象一个烂眼的人。哭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呢,哭到累了她就会睡着了,醒了想不通再哭泣,直到哭得没有了一点力气,直到哭得自己想通为了止。
这样的哭是很伤人的。别人看不见,也不会难受,也不伤心,伤心的只是这个老太太。她用这种方式来排解自己想不通的事情。
等到花想容想让老太太来帮他们带倪艾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有从那种悲伤中出来。她真的象病了一样,吃不了多少饭,吃下去也不好好地消化,一说话就打饱隔,一副病样子。倪子布回家看了母亲,要接她去大城闹的医院看。老太太不肯去,最后只去他们的小县城的医院看了一下,说是慢性胃炎。这是个常见的不大不小的病。农村人基本上都有这病。医生给开了些药就让回家了,连住院也没安排。
老太太是不能去西安看她的外孙女了。倪子布要老太太跟他一块去城里住,说是那里看病方便,买东西也方便,一家人在一起,有什么事好照顾,不象现在,老人病了,跟前连个人也没有。
老太太执意不用。什么理由,她不肯说。问到最后,她能说出来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离不开她的小院子。倪子布说:“我现在去了城里,女儿也是城里出生的,就是我将来老了,也是要和女儿一块在城里的,不会再回到乡下来了。因为在那里住的时间长了,真回到乡下来反而不习惯。所以,你守这个小院没有意义,你现在年龄也大了,也是要和我们住在一起的。”
道理上老太太讲不过儿子,可是她的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任凭儿子怎么样说,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儿子没有了办法,只好跟姐姐打了电话,告诉了老人生病的情况。女儿和女婿一体回来了,开着小车,拿了许多礼物,给老太太挣足了面子。可谈到要跟他们一起去城里住,老太太只是一句简单的不去。什么理由,还是那句,她舍不得离开她的院子。人家问她,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她回答,只要能动,她就能自己做饭洗耳恭听衣服;真到了那天动也动不了啦,那就离见阎王不远了,那时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不象是开玩笑的话。这个老人一生刚强,就是在外面当领导的女婿,见了这个老人,也是很尊敬的。因为老人话不多,声不高,可说话的肯定语气和骨子里的强硬,也让女婿佩服。
听到老人不愿意去城里,大家只好再回去。路上几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讲,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当在也有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
也就是在那时,倪子布心里想明白了,老人是要他来养的。按农村的习惯,他是男孩子,是男子汉,绝没有让姐夫和姐姐来养母亲的道理。可他也明白,老人不来城里,是怕看花想容的脸。因为他们每一次回来,花想容在帮老人干家务时,总是要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这里不卫生那里不卫生。有时倪子布听了也生气,要洗你洗一下,不洗你拉倒,反正在家没有多长的时间,过一段时间就走,说那么多的废话干什么。
老太太在那个时候风度很好。大过年的,她脸上笑着,说是自己习惯了,农村人就是这样,没有城里人文明。可倪子布从母亲很慢的口气中听得出来,老太太是很不高兴的。因为按农村人习惯,越是对关系近的人可以胡说乱笑,这时语速很快,不拘小节。要不一句一句地说,那是对人极不满的表现。
于是回到城里,他向花想容讲了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来帮着带孙子的事。花想容不太相信,老太太身体一直不错,怎么突然就病了,莫不是是假的。
花想容说:“不想来就算了,咱们自己带。让老人来带,还不是为了省点钱,省钱干什么,还不是为老人将来看病老了养老用。你妈不来,咱自己带,离了别人,孩子一样地长大,大不了把工资花得一点不剩。”
&nb
sp;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你不带孙子,看你将来还要不要我们给你养老。
花想容说这话时,脸扭向了一边,也是一句一字地说的,样子现在倪子布也记得。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倪子布知道,要从花想容的手上拿出来钱来递给母亲,是要费一点事的。不过他姐手上宽,也知道他刚结婚,手上紧,所以总是姐姐给家里递钱。前天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母亲感冒了,倪子布这才意识到几年来自己没有尽孝心,也没有给老人递钱。正好单位发一笔奖金,是超额奖,和年度奖无关,他就把这笔钱私自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