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来到人事处,是第三天以后。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至少在花想容的感觉中。其实我们对于社会中的有些地方和部门,由不得地感到好奇。比如人事,比如公安……因为这些单位本身具有一层神秘的色彩,让一般的人,由不得对它们产生敬意。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
人事,跟每一个在单位开作过的人都有关系,我们所有的过去,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物别在是你的升迁,你的定级,你的一切好事或坏事,都跟这个部门有着扯不清的关系。
不过,现在花想容来到这个部门,没有多少压力,也不是为了求谁什么。她现在的职位,和这里的处长是平级了。这里的一般办事员,要比花想容低得多。
花想容进了干部处,真接问处长在那里。
立即有人认出花想容,叫她主任,然后把她领到了处长的办公室。与外音的科员办公室的拥挤不同,处长的办公室是一个很宽大的办公室,前边是会客间,后边是休息室或者是机要室。跟经理的办公室是一种结构。
花想容给让到了会客室的沙发上。
坐在沙发上,可以看到外面的职员正在忙碌地写着什么。是呀,各个科室,都有不少文员,专门忙于写材料。看样子人事上也是一样。他们要做各式各样的统计,要起草各式各样的文件,然后再把它们发下去,这就是这个部门的工作。
领导,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东西把关。别人写完了,他看一下,错的不准确的地方改过来,然后签上名字,发出去。
看着别人写字的样子,真是可笑。许多人坐着的时候,站着的时候,是那样地庄严高大,可是坐在桌子上写字的时候,却是那样地像个孩子一样。耸着肩膀,身子可笑地向一边偏着。那样子实在痛苦极了。
正在花想容一手模着自己的小包看着外面的人事处的文员们办公的时候,刘处长给放下了自己手里正在看着的文件,走到了茶几这边来。
“你好你好。”刘处长一边慢慢地走过来,一边向花想容伸出了手。
握手的礼节,在这个庄重的地方,是欢迎的表现。
花想容也急忙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刘处长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猛看起来,象一个很窝囊的甚至是可怜巴巴的男人。他穿着过时的中山装,现在真的没有几个人装那种服装了。头上的头发,稀而且黄,留成了一个背头。可是这种背头,没有一点威严,因为他的稀疏的头发,在空调的吹拂下,总是调皮地飘来飘去。他的眼睛也象有毛病,一个大,一个小,但是很亮,亮到象小老鼠那种明亮的眼睛。红色的脸色,好象是喝了太多的酒,酒精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这么明显的标志。
然而,就是这个人,在这个上万人的大公司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只要你要进或者进了这个公司,你就不会不知道这个刘处长。
花想容握着刘处长的手,想起她进厂子的时候,父亲领着她来办顶替手续,平时那么高大的父亲,在这个庄严的地方,乖得象个孩子,手里拿着好烟,见这个发一根,见那个发一根,可是人家都爱理不理地说自己不抽。也许是烟买得太差了,人家不屑于抽这样的劣质的烟。也许是这个单位一,别人给他们敬烟的次数太多了,大家已经烦了这一套。最后有一老的女的职员,给父亲说了去那里办什么?父亲感激得连连点头。向人家说着过头的感谢的话。
如果父亲现在和花想容同时再进这个办公室,一定会为女儿现在的尊严而开心的,他再也不必因为别人看不起他而自卑。
刘处长给花想容从饮水器上接来了一杯水。一杯白开水,放在了花想容的面前。然后打着手势让花想容喝水喝水。
看得出来,他是对花想容很尊敬的。
花想容向外面看了一眼,玻璃门外,所有的职员在干什么,里面可以看得清清楚,可是他们的声音听不到。这个办公室的隔音条件不错。外面的人声,不会给里边的谈话造成影响。
花想容直接进入了主题。
她说:“刘处长,我是来谈我们科室的事的。你也知道,我们那里人少,一个人得顶一个人用。现在就是我小沈和朱小军三位同志,小沈是管内勤的,这个同志不错,不多事,负责,自己的工作也干得不错。小军同志,平时工作也不错,这个同志胆子比较大,有想法,敢作敢为,思想比较活跃,但是小军同志在我们办公室工作时间长了,又负责咱们公司基建的监理。因为工作时间长了,群众难免有一些反映。我刚一来,就有不少人经常向我反映一些问题。刘处长你也知道,我是刚去不久,许多事情不太了解,再说讲一个同志的好坏,还是要有理有据,要以事实为依据,所以也就没有太理这样的事。为了保护这个同志,也对群众的反映也有个交待,所以我们请示了领导,看能不能让这个同志跟别的科室的同志互相交流一下……”
刘处长眯眯着眼睛听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支烟,烟已经灭了,可他还拿在手中,看他的样子,这样的拿烟的姿势,真象是个农民,谁也把他和管理上万人的人事处长联系不上。
花想容讲完了,用眼睛征求刘处长的意见。
刘处长还是那样地用着很小很亮的眼睛笑着看着花想容,说:“好,好,好,一切以工作为重,一切以同志为重,好,好,好……”
花想容听不明白,这个人对她的说法是支持呢,还是反对呢?
正当花想容想把自己的看法,再清楚地讲一遍的时候,刘处长站了起来,走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拿起一叠文件,回到茶几旁,拿起一支笔,在一串人名中间,添上了朱小军三个字。
花想容趁着刘处长写字的时候看了一下,那一叠文件抬头上写的是:公司第一批干部交流名单。
花想容心里一喜,她知道这个事情办妥了。
写完了,刘处长对花想容说:“你喝水,你喝水。”
花想容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接着说:“噢,我差点把来的正事忘了。我是来向你要人的。我们人手少,希望能给我们再派人来。昨天我见了经理,他倒向我推荐了一个叫刘亮的大学生,是咱公司新招聘的。”
“好,好,好……”刘处长还是那句话。不过现在他真的又点了一支烟,手掌平铺着,把烟用两根指头夹着。从抽烟的姿势看,这话他是感兴趣的,花想容知道,这是他的侄子,可是这老家伙脸上嘴上,就是不表现出来。
他就那样说着好好,不知道是说花想容说的好,还是要得好,还是别的地方好。
花想容问:“刘处长,你到底是给我们人还是不给呀?”
刘处长说:“好,好,好,一切以工作为重,一切以同志为重……”
花想容算是明白了:从这个刘处长的嘴里,可是听不到什么好话了。这是一个跟机器一样的人,冷静,准确,不多说一个字,也不会少说一个字,你跟他聊半天,他也不会激动的。就象现在,花想容要他的侄子,要是一般人,就该表示一下感谢吧,可这个老家伙,就是那一句好好就没话了。
女人和男人就是不同。
女人象火,有感情,有是非,有对错,对谁好,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对谁不好也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行动上。感情在女人的世界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可是男人就不太一样了,象眼前的这个刘处长,看他的样子,看他的相貌,谁能认出来,想象得到,他就是掌管着上万人升降提拨大权的人物?再跟他讲话,面前简直就象是一个留声机,干巴巴地,没有一点热情,也看不出来特别的厌恶或喜好,就是那样冷静地面对着一切。真的想不明白,这样的人,跟老婆睡觉也是这样毫无表情不动声色吗?
花想容不习惯于这样。
她是女人,还年轻,喜欢热情似火,奔放如鹿。这样的冷静,给了她一种非常大的压力感。好象是她在什么地方错了一样。
花想容站起来告辞了。
刘处长也站了起来,送花想容到了外间。那些刘处长的手下,都抬起头来看着刘处长,也看着花想容。
花想容背着小包,优雅地走着,回头向刘处长告别。
刘处长竟然象一个江糊人物一样,拱着双手,向花想容告辞。
公司文件下发是在十几天后。先是小沈看到了这个文件,她把文件拿给花想容看,还意味深长地指了一下朱小军的名字。花想从面无表情,没有说什么,她看了一会文件,再看了一下要求去新单位报到的时间,知道这个朱小军在这个办公室呆不了几天了。
从小沈敬佩的目光里,花想容感到了一种成就感。是呀,谁说女人不行,谁说女人好欺负,朱小军就是榜样,看看现在你还有什么本事。
人啊,千万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一个人的本事,是在一个群体中才能显现出来的。那更多的是群本的本事。离开了这个群体,离开了这个单位,一个人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就是一个人,那怕你的本事再大,你也不要和一个组织对着干,个人干不过组织,这是一条铁律。朱小军可能也知道了这事。因为人事处给他们个人也下了通知,要求他们去人事处报到,然后再按排新的岗位。
花想容不想和朱小军谈什么,她怕那样会引发一场冲突,怕这个朱小军极了胡来。要是胡骂甚至打了起来,她花想容可不占一点便宜。她现在只能躲着朱小军。也就是说见了朱小军,点个头,很快地借着有事,就到了别的地方,把他一个人凉在办公室。小沈也是用的这种办法。
然而,有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花想容还是被朱小军给挡在办公室了。
朱小军说:“花主任,我把你怎么了,你怎么把我给交流了?我犯了什么错?”
花想容说:“交流!不是降职,谈不到犯什么错。再说这是人事处搞的,公司纪检要求搞的,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交流不交流,我说了不一定算。”
朱小军突然间声调变了,用一种悲伤的口气说:“花主任,我人没啥,就是自视清高,也没有把谁怎么样,你去跟人事处说一下,这次不要交流我了。求求你了,我
长这长大没有求过人,就算我求你一次好吗?”
花想容心里突然一软:是不是自己做得太过份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朱小军,原来也是这么不禁打,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本质这么软,装什么横呀。可是现在完了,公司正式行文,那是玩的吗?
花想容摇了摇头。
看见求没有作用,朱小军用手擦了一下眼睛,眼光又变得凶狠了:“好,不行拉倒。只要你姓花的做出了初一,我姓朱的也能做出十五,咱们等着瞧,我就不信你姓花的一辈子老在好汉台上!”朱小军很重地带上门,冲出了办公室。
花想容不知道,这个人也算和她有缘。在以后她和师傅的下台,也跟这个朱小军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