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印书说到自己的哭泣,显得非常不好意思。他的头在花想容的面前,一直低着,脸上也是那种羞耻的神气,只是把头埋在脸前,谁也不看地大口地吃着包子。
花想容倒觉得没有什么。男人怎么了,女人又怎么了。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在痛苦的时候,一样地会哭的,一样地会难受。并不是象人们所说的那样,男人生下来就坚强,就是怕困难。从感情上来说,男人可能更容易给击倒。因为社会对男人的要求本身就高,要求男人做到的也比女人多,真正帮助男人的,安慰男人的也少得多。
“吃饭吧,吃饭吧,丢了就丢了,再难过也没有用处了。至于看病,你也不要发愁,我这时还有几百块钱,下午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好歹遇着了老同学,别的忙可能帮不了,可这件事目下还能帮你一把。”花想容很真诚地说。
陈印书急忙推辞着说,“不行不行不行,咋能要你的钱呢,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你也是挣死工资,用了你的钱,你回去给老公咋交代。再说,现在这种时候,咱们这一等子人,谁手上也不宽。家里有老有少,要买房子,要管孩子上学的,我拿了你的钱用,心里会不安的,我不要,我不要,我宁不看这病,也不能拿你的钱,一个男人拿女人的钱,那不行那不行……”
这样的情况,花想容在倪子布的老家也曾遇到过。
在农民中间,确实有这么一部分人。他们的生活可能很穷困,可是他们骨气,他们的道德叫人敬佩。其实他们就在生活的底层,可是在精神上,他们在社会的顶端。他们自己的疲惫的身体,还在承担着话多的社会义务。当亲人或者朋友,发现他们困难,要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不愿意接受。在都市生活的人们,觉得他们很可笑,这不是穷争气吗?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可在花想容看来,这正是一个人主体精神高扬的标志,正是一个人主人翁精神的体现。
这样的人,和那些偷的人,抢的人,骗的人,贪的人比起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花想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再要坚持帮助他,真可能惹他生气,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感情方式,有自己的生活理想,有自己的道德标准。
“老同学,你不要再客气了。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我跟你一样,也是一样的手上不宽裕,那有钱给我,不过你来看病了,丢了钱,我可以帮你借,咱总不能因为丢了钱,连病也不检查了吧。咱先看了病,你回去以后有了再给我送来,或者寄过来也行。再说,你这样回去,一脸失意地告诉了夫人和孩子,他们会多难受啊。”花想容尽量去平和的口气和真诚的样子说。
陈印书点着头。
他吃饭吃得太快了。一会儿时间就吃得满头大汗。他用袖子在额头上擦拭着汗水,然后对花想容说:“那就麻烦你了。遇着你真叫我高兴。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懂事,太调皮了,我经常欺负你们女生们。后来回去,想起来很觉得对不起你们。”
花想容咯咯地笑起来。
她想起了以前上学的所有的事情。
这个现在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家伙,当时怎么那么多的精力,那么多智力,想出了那么些折腾面学的办法。一会儿给别人桌子下面扔个虫子,一会儿又给自己桌子上抹墨水,一会儿又在别人的本子上写上谁和谁是一对儿……可是过了这么十几年后,他意然变成了一个这么老实的人。
相反,在城市里的几个同学,因为抢劫,早给敲了脑袋。
和陈印书比起来,城里的人生活得更直接,更简单。大家都一窝蜂似的一门心事想着挣钱,为了钱,什么手段全都用上了,什么代价也负出了。可是,最终得到了什么?在这个大城市里生活不能没有钱。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要钱来买。如果一个人,就象今天的陈印书同学一样,一分钱没有,那么注定是没有办法生存的。不要说生存,他会举步维艰,寸步难行。他会成为一个大家嘲笑的对象。
为了挣钱,你就得突破一些道德上的约束,打一些法律上的擦边球。
生活在城市里边,给不能就乡下的农民那样,守着自己的传统的方法,种地,喂猪,喂羊,一直就这样穷国地过下去?答案也是否定的。在那个环境下,暂时也许能生存下去,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守着传统的道德和传统生存方式,肯定是没有出路的,也会越走路子越窄。
以前,每当轮到花想容请客的时候,她总有一种自豪感,有一种自己做主的感觉。因为小时候家里生活不宽裕,总是很羡慕同学们有钱请客,现在成人了,自己当家了,可以在经济情况宽裕的情况下,请好朋友吃一顿大家喜欢吃的东西。但在是请客的时候,花想容还是有点激动。
可是今天和陈印书在一起吃饭,一点这样的感觉也没有。相反倒有一种灰失沮丧的感觉。从陈印的身上,花想容总是想到了他们这一班的同学,他们这一代的人,他们这个年龄的人生。
吃完了饭,看一看时间,才十二点二十。医院下午上班在两面三刀点半以后,现在在这样的小饭店里等到根本不可能。因为这里来吃饭的人,就一直等到在你的身后。他们的存在,让你不安全,让你无法坐下来慢慢地吃。
花想容看看时间,对陈印书说:“这里离我们家不远,好不容易遇见了你,你看这样好不好,时间还早,离医院下午上班的时间还早,咱们去我们家吧,一来你去认一下门,下一回来也方便,二来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你看怎么样?”
陈印书又不好意思了。
他说:“哎呀,不去了吧。你看看,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又是第一次去你们家,也不认识你老公,也没有给孩子买点什么。要知道遇上你,我就给孩子带点玉米棒子来,要不给孩子带点苹果来。现在就这样空着手去,我心里不舒服呀。你看你看,中午饭还是让你管的,这多让人不好意思。”
花想容告示诉他,孩子跟他爸去女乃女乃家陪他女乃女乃过年去。自己是因为有胃病才没有一块去。他们根本不在家。不用管他们。
陈印书还是吱唔着。
花想容问什么原因。
陈印书说:“你老公不在家,你带一个同学去家里,邻居们会不会说闲话,对你不太好?”
花想容差点笑出了眼泪,怎么有这样的人哪。自己病成这样,还想那么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去他们家中,就是搞破鞋啊,这个陈印书也太封建了吧。
“你怎么是这样的脑瓜啊?咱们是同学,看病在医院遇着了,你又给人偷了钱,我不管你谁管你?我要不管,将来在同学中传出去了,还不给大家笑死,说我不讲情义。再说了,你去就休息一会,认认门,也不是长住,怕什么呀你?”
吃饭的几个人听到花想容的笑声和讲话,也转过身子来看着这两个人。他们的眼睛里,也是一种不解更多地是嘲笑的意味。
陈印书难堪了。
他的头上汗水更多了。
花想容带着陈印书,坐电车一会就来到自己的楼前。
这是一幢新楼。也是高层建筑,很高很大。陈印书站在楼前,对花想容说,“啊呀,你住这么高的楼呀,每天要上上下下,多不容易。”
花想容说:“没有办法,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少,房子只能越盖越高了,那象你啊,守着青山绿水,住着小四合院,多安静。”
两人来到电梯旁,花想容一按按扭,出现了红色的字。
花想容带着陈印书进去了。不一会儿,电梯停下来,到了花想容的门前。
原来并不需要爬楼梯的。陈印书又一次说错了。
花想容打开门,里边却有人在哄笑。
原来是女儿和老公回来了。原来,倪子布带着小倪艾回老家去,老娘一听儿媳妇病了,有一个多月不能吃饭,担心害怕起来。她不知道儿媳妇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有多严重,只让儿子和孙女陪着她过了一个三十晚上,初一一大早,就把他们叫起来,让他们开车回来。倪子布觉得好不容易回去了,好歹也得往个三五天的,要不一趟的汽油钱也不够,太不划算了。可是老太太不行,她把儿子叫到跟前说:
“我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跑能走的,要你回来看什么啊,你要有这份心,年年三十晚上,回来陪我一个团年饭就行了。因为这个时候,以前老是你爸陪。现在你媳妇有病,你倒回来陪老娘了,让她一个人在家怎么过?谁给她做饭,谁给她烧水?有病的人心事本来就多,再没有亲人在身边,她会便难过。夫妻夫妻,平时谁要你管,就是要在有病有痛的时候,互相帮扶一下,这才是夫妻的正经道理。快,收拾东西,给我回去。”
倪子布还在说着自己的道理,说是自己几年不回来一次,这次回来了,不见见亲戚朋友,就偷偷地走了,他们知道会不会怪病?
老太太紧决地回绝了,她说:“有我哩。家里不是学有我哩。他们来了,我会招呼他们,我也会准备了礼物,让人捎给他们,就说是你回来专门给他们带的。你放心走吧,正月上坟清明祭祖,也有我哩。你走吧,放心好了。”
倪子布回来,给老人拿了五千块钱。老人在老家,还支撑着倪家的门面,所有的行门放户,所有的来往礼节一点也没有少。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每年没有一千多块钱不行。还有一个人的地要种,全是求人帮工付钱的。这也是一笔花销。当然,老人有时不想做饭,买一点零食吃,也在情理之中。
倪子布背过倪艾,把这些钱给母亲。
老人只拿了一千。说:“剩下的你拿回去,你也要过日子,媳妇子也有病,看病也是要活钱的。我一个人,有吃有喝就行,身体也不错,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放在我身边,一不小心还会丢了。你拿回去。”老人坚定地说。
就这么着倪子布给母亲赶了回来。
他回来家,一看花想容并不在家。开始想她可能出去买饭吃了,后来一想,正月初一,许多买饭的人都回家过年了,要吃饭得去远处的订过年饭的饭店或者是小吃街。花想容一般不愿跑这么远的路。后来想她可能是回娘家了,打了电话也说没有。正想着老婆去了那里,突然花想容开门进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拐腿的穿得皱皱巴巴的农民。
陈印书跟着花想容一进
门,看到这个家里有一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丫头,正在捏着这个男人的脸,跟着嬉笑着。
只一看,陈钱书明白了,这是花想容的老公和女儿。
一瞬间,他呆住了。
自己和人家的老婆一块从外边吃完饭,又一块来到人家的家里,而且是人家老公不在的时候,这可是犯忌讳的呀。照理和一个家庭的交往,正常的应该是男人和男人的交往,而不是现在的这样,和人家媳妇套近乎。唉,怎么弄出了这样的一件事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