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那天,是个白天。李文义决定再去一个楼观阁。
墙报已经办好了,但没有帖上去。因为今天是个集日,他们三个办墙报的人,都想上集去逛狂,所以就没有汇报墙报办完了。会计说,“就说广告颜色用完了,我们再去买一点红色,大家都去逛逛,明天再回队上去。”
这个当派很好。因为他们人在大队,小队给记工分,会计好歹也是大队的一位主要领导,该记多少工分,全用他开。他要去逛狂,大家求之不得。大队会计也是一个不可得罪的人物。他和支书是一姓。因为年轻比支书小得多,身上很有些楞角。支书将来交班了,弄不好就是他上。现在他的权力也不小。谁要是后边想出去招工推荐上大学当民办老师,这些所有的好事,全要他点头。
李文义带头支持会计。
会计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好歹也是一个城里人。村上的人对李文义不错,都想的是将来去省城,可以有一个不用掏钱就能住的宾馆,饭钱也不用掏了。
不单他李文义是这样。全村出去工作的人,不论大小,那一个不是都在充当村干部在城里的办事处的角色。就是已经在县城当了商业局长的李大个子,村支书去了,也是在饭店给他开个房子。钱全是李大个子掏的。为什么这样呢?李大个子的家属还没有农转非,老娘也在村里,她们全要村里照顾。村里对她们也礼义有加。不下地,没事,没人惹他们。要是换了别人,非得上批斗会不可。
李文义答应了去上集。他并没有去。而是上了楼观阁。
村里人住在这么偏避的地方,文化生活又很单调,早上下地,中午下地,下午还是下地。单调的生活在腐蚀着人们的灵魂,唯一可以调节的方式就是过节和上集。当家人上集是为了买卖东西。一般人上集,主要是逛一逛。身上有零钱,可以买一点吃食,改善一下生活。没有零钱也不要紧,拿一点什么东西买了,也可以换点零用钱。当然,老太太们去的时候,提的是鸡蛋筐子,老头子去的时候提的是水果篮子,小伙子有买柴的,姑娘们多是三五成群,提着自己挖的药材什么的。
李文义砍不了柴,自己烧的也不够,也不认识药,他去集上只能花钱,一分钱也挣不来。
因为他是一个城里人。
李文义上得山来,因为是白天,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
白天看山上的景色,比晚上要好得多。原始的森林里,小动物很多。一会一只松鼠跑出来,见人也不怕,一会儿一只兔子跑出来,忽地一下从脚下窜过。李文义反映很慢,兔子跑了才想起,刚才怎么不用脚去踩它。要是弄一只兔子,就几顿有肉吃了。等兔子跑了,她还要惆怅地发呆半天。
路过竹林,影子婆娑,凉风习习。
李文义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
到了观内,四周静得可怕。人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无数条太阳光的影子从巨大的柏树叶出射到了地上,形成无数条明亮的光的绳子。李文义看着这些光的绳子,就发起了痴想,古人在这里修道,选的地方特别地好。景色好,人居在这里也舒适。没有外人的干扰,心也容易静下来。整天留连在这样的美景中间,人世间的烦恼也会一扫而光的。能不能修成神仙不知道,但做了道士,绝对在人间得到了最美好的景色的享受。
当然,李文义也有当和尚或者是道士的想法。那是他初恋失败以后,一个初中的女生,一个他非常喜欢人家,可人家更喜欢另一个男生的女生,在李文义发现他们亲密的行为以后,当时万念俱灰,很想出家去了。后来姐姐劝阻了他。说他没有出息,为一个女人这么干不值。“她不喜欢你,过几年你出息了,她还在缠你,你还不理她呢?”
其实李文义知道,不是那个女生对他不好。因为那个男生的爸爸,新近提拨成区上的一个局长了。是商业局的。和这个男同学好,人家答应马上招他进本市一家最大的百货商店去。那个店是钟楼的旁边。里边的服务员都是本地最漂亮的。多少姑娘都想挤到那里去。李文义的女同学也不例外。
当然,她也怕下乡吃苦。
进了大院子,李文义在青石铺就的路上走着。柏树叶子的清香,让他神清气爽。全身有劲。
李文义一边走一边看着墙上的画。
这些画上画的是谁,李文义不知道。全是一些古装的人物,有骑牛的,也不骑鹿的,一个一个长着一个葫芦额头,当然也有长须秀目的,也有女人。看着这些画儿,李文义猜他们是什么人,都在干着什么。
道观太大了。一个人在里边走着,觉得很空落。
正院中间,有一口很浅的井,水清见底。一看就是一个好泉。泉水一个劲地往外冒着,奇怪的是里边竟然有红色的鲤鱼。鱼儿在悠闲地游着。山区的人不吃鱼,嫌鱼有太重的腥气。他们喜欢吃的是猪肉。大块的红烧肉。
李文义是吃鱼的。只是因为这是道观中的鱼,他不敢动手用捕。
池的中间有许多钱。全是小钢蹦。有一分的,有二分的,还有五分的。这么多的人,把钱扔在这里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他们在向道士子施舍,还是他们许了什么愿,才这样做的,李文义不知道。
再往北走,是一座大殿。
这是多少年的物事,没有人搞得清楚。有一条是可以明白的。这个观道的存在,是很久远的事了。上面的瓦,全是古瓦,长满了瓦松,有一种非常苍茫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房子不漏。
殿里的房屋顶,木头非常粗。现在没有这么好的木头了。木头上全是柏纹,不知道是画上去的还是本来就长成这样。
殿中间还有一尊塑像。是谁的,李文义不知道。
像很平和,象一个笑嬉嬉的老头子。
像的下面,地上有许多的黑以的纸灰。这个李文义知道,是有人来拜过的。来人拜时,多带有香表纸之类的。烧过之后,地上全是纸灰。
在大破迷信的时候,还有人来烧香焚表,这就是中国的奇怪之处。地方太大了,人也太多了。有人把这些东西说得一钱不值,也有人把它看成神圣。信的有信的道理,不信的有不信的道理。信的不信活着不舒服。不信的人一样活得很好。
人不同,选择也就不一样。
李文义找了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他想在这里歇一会。
突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两个女人的说话声。
这肯定是来求神拜仙的人。李文义是知青,属于有文化的人,也是常在大队的批斗会上,拿着报纸给大家念的人。让人看到他也来到了这个地方,一定会给人们笑死。
李文义急忙躲到了塑像的后边。
殿里没有窗户。躲到像的后边,就是在黑暗之中,没有人会看到他。也不会有人想到有人会躲在这里。李文义伏在神倪的身后,等着这两个人来到,看他们如何拜神。
脚步声过了。
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李文义认了出来,这是支书的老婆和女儿。支书的女儿才四五岁。这是支书最小的一个女儿。支书前边生了一个大儿子,现在已经成了一下公社的副书记,正领着人在本县的一道岭上修水库哩。这是一个留着游泳头上小伙子,本地的一个政治新星。从这个儿子往后,支书生的全是女儿。大家知道支书还再想生一个儿子,可是送子娘娘就是不理会,硬是让支书生下了四个女儿。
支书的老婆来了观内,又膝跪倒,女儿站在她的身边。
支书老婆一拉女儿:“你还不跪下。见了神仙爷爷快跪下。”小女儿就乖乖地跪下了。支书的老婆穿着一件篮以的衫子。胸前露出了白色的汗渍。也许是乳渍。她跪下下以后,就从篮子里掏出黄色的表和绿色的卫生香,开始点着了。
那个年头,黄色的檀香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少了。是怕人们用它来从事迷信活动还是别的原因,不得而知。警神的人们,只好用这种卫生香来代替。本来是用来赶蚊子的东西,现在用来招神了。
从李文义这上角度看下去,支书的老头头低着,头发短的就披下来,盖住了脸的一部分。长的头发卷在头顶,形成一个髻。乡下人叫做卷。她穿过着满襟的衫子,显得脸脯子很大。往下一磕头,脸胸前就一哆嗦。
李文义没有结婚,看着看着,他的心跳就加快了。
乡下的女人,因为长年劳动,身体就根本胖了不了。所以支书的女人看起来还未相当不错。不过那年头看女人是只看脸的,没有人注意身材。大家都穿着宽大的衣服,显得人们都都瘦。讲究身材是社会上有了许多胖子以后的事。没有太多的肥胖人,也许根本不会发时身材这个词。
苗条是现代的词。那年代叫苗条为细麻杆。是一个贬义的词。一个人能在贫穷的年代长得胖了,就是有福,就是好看。
支书的女人磕完了头,双手合十,嘴时念念有词。李文义听了半天,听出来了一个大概。
原来,支书的儿子没有出去工作以前,按乡俗也在本地订下了一个媳妇。小时候长得挺让人心痛,可是大了,越来越丑。过多的劳动,使她的背有点驼,脸也粗巴巴,眼睛小,嘴唇薄。支书的儿子现在当了公社的书记,算是混出来一个人模狗样了,不能要这样的媳妇了。因为他不想要一个农民户口的女人,将来生的孩子全是农民。他当农民早当烦了。他在所在的公社,物色好了一位民办教师。正闹着要退婚。退婚就意味着以前花的彩礼白花了,现在找媳妇,还得另外的一笔钱。支书和他的老婆不通意退婚,想尽千方百计要让儿子结婚。儿子一生气,过年也没有回来。
“太上老君保佑,让我儿子今年结婚吧。找个媳妇不容易,退了到那里去找这么大的姑娘,太老老君保佑……你老要是保佑了,我给你过年披红挂彩,明年正月十五来还愿……”。支书的女人一个劲地说着。
她眼睛闭着,一个劲地小声地念着心里想好的词儿。
念完了,她又给自己的女儿说:“你也许个愿,求神保佑你将来找个好女婿,别在这农业社里受死罪。”那个小女孩子根本不懂事,说照
直着母亲的话说了一遍:“求神老保佑我将来找一个好女婿,不要在农业社受活罪了。”
李文义在后边听得差点小起来。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许找女婿的愿,真个的好笑。但李文义不知道,二十一年后,当这个小女孩子真的成了他的媳妇时,他已经三十八了。
支书的老婆许完了愿,拉了女儿走了。她回去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打着猪草,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她是来敬神的。
李文义等那两个人走远了,才走出来,自己也跪在那里,许了一个愿,愿他将来找一个好媳妇,然后又去观内闲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