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汉负气出走,也不辨东南西北,莽莽撞撞地朝前行进。
天渐渐暗了下来。
道路渐渐地模糊了。
紧接着,夜幕将临。
脚底下开始不知高低。
月黑风高。
伸手不见五指。
四野一片漆黑。
人生地疏,道路坎坷。
他踟蹰前行,不时地摔跤跌跟头,弄的灰头土脸,鼻青脸肿。
夜风吹来,他觉得身上有些冷,不由自主地抱紧前胸,缩起身子。饥饿感爬上他的心头,肚子里咕咕直叫。他开始感到身乏体倦,两腿不听使唤,好像有人在后面拽着似的,费好大的劲,才能向前迈出一步。
基因汉虽说在神昌已经生活了几个月,但他并不熟悉这儿的地理,晕头晕脑,到了昌连山脚下。当然,他根本不知道独磨俄及并没有像全体地球人人期望和判断的那样,已经葬身于那个绝对零度以下的大冰谷,而是死里逃生,被蓝星人潜送回地球村来了。他更不知道,狂八千也像鬼魂一般,再次来到地球村,为虎作伥,同大魔头一起紧紧追随着他,一心想抓住他,再把他带到大冰谷,要他帮着他们再造基因人,建立蓝色基因人军团。
他意识到自己迷了路,心中未免有些慌乱起来。这一慌乱,心中更没有主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冷不丁地,脚下一滑,滚进了一个坡下的乱草丛中。他一直在月球村科研宫生活,养尊处优,像是温室里的一朵花,哪里经得起这么意想不到的一滚,速度加重量加力度,撞到了一篷粗大的荆棘上,昏迷过去。
这是他的运气。因为这么一滚,一撞,他躲过了狂八千他们的追踪,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次历险,也是头一回独立自主地生活。
这是往好听里说,说不好听的,实实在在,他是开始了无依无靠无援无助几乎是一无所有的浪荡生活。
他是第一个基因人,基因全部优秀,比起传统人来有八大优越之处,天生绝顶聪明,是超级大美女穆玛德琳心目中的基因帅哥,读了不知多少,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来形容,那是小视、亏欠了他。出走前些天,业洋曾同他做游戏,计算地球人五辆古代的四马大车能装多少,结果非常可怜,还不足当今一盘光碟的三分之一,因为那时候的全是竹片制成,马车又是那样一点点,五辆加在一起并没有多少。两人还对才高八斗进行考究,计算结果,也一样使古人汗颜——八斗,相当于新世纪的三米高,八斗米的总量,只等于如今的一百六十斤,算颗粒不过几亿粒,基因汉脑海中的知识容量可是空前绝后,两年中,他读了一万多本啊!
但是,他没有读过社会这部天、大,社会知识和生活经验少的可怜。
更为可怜的是,他一直以天才自居,笃信知识就是力量,并不晓得知识非得与社会实践完美结合才能发挥作用。
在三九小楼和基因中心里,他曾反复跟大家说过,他的一生凭知识和本事吃饭,用不着依靠旁人。还说,他在浩如烟海的籍中从未发现地球人有谁万事不求人的,他要打破这个死扣。至于江湖险恶,世态炎凉,人心叵测,等等,上不是没有,是他熟视无睹,完全没往心里去。
这也难怪他,时间太短,同类极少,基因中的恐惧因子又被剔除了,他既不可能在华家人中求同存异。更不能与王拓基一起商量与传统人相辅相成,取长补短,共同发展。从这些原由上说,他的出走既是基因决定的,也是命中注定。
阿超再造基因汉时,剔除了疾病因子和恐惧因子,却没有也不可能把他性格中的所有欠缺重新组合再造。没有了恐惧基因,恰是助他叛逆的推进剂。他不止一次地跟阿娜谈过心,他什么都不怕。但是,他受不了被人轻视的刺激。
如果说他的降生受到种种围困和冲击,红浪,黑浪,都差点淹没了他,后来又难以安身立命,有功有罪都差不多,差点被打回原形,扼杀在人造子公这个摇篮之中的话;如果说,几经冲突,终于有了正式户口,月兑掉了黑人黑户的帽子,劈波斩浪,闯关夺隘,撕破五花八门的铁网的话,那都好比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全当打游戏玩耍罢了。
唯有大流子这个家伙,自大狂,传统人的自大狂,不能说他是狂八千,他那一番阴阳怪气的问询,简直就是在羞辱人。你看他,把第一个基因人的第一张画像轻描淡写地绘出来,不吭不哈的挂出去,贱买贱卖,简直欺人太盛!幸亏约克逊阿吉斯华继业这些大富豪们抬举,才保住了基因人的颜面。
如果说,他基因汉当时心平气和泰然处之的话,那是因为他相信传统人都善解人意乐于助人,只会对基因人笑逐颜开,而不会吹胡子瞪眼睛,更不会心怀叵测。
现在,他明白了,大流子那一次,是传统人对基因人的一次挑战,更是一次轻蔑,使他终身铭心刻骨。如果说轻蔑也是炸弹的话,他要把所有的轻蔑都扔进垃圾堆。不!扔到宇宙的黑洞里,叫它连个屁都不能放,纵然发出个屁响声来,也伤不到人,污不了耳朵。
他是第一个基因人,但也不是先知先觉大彻大悟的神仙。虽然他能较快地感到迷了路,却不能趁早意识到前途中的艰难险阻。
如果说,他的诞生经过了四十九道难关,最终才胜券在握的话,今后的生活将有难以逆料的关隘。
如果说,反对者和敌人是魔鬼,传统的地球人是朋友的话,那么,魔鬼是坚冰,传统人却是洪水。
显然,基因帅哥还没有穆玛德琳玩于股掌之中的引流艺术。
当然,基因汉就是基因汉。他出走后的生涯并不同于浪迹江湖的武林高手,他毕竟目光远大,起点高超,在他受尽种种羞辱之后,便熟读了社会这部天,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聪明智慧的醒世者。
不知在草丛中睡了多久,在夜风的轻轻抚模下,他苏醒过来了。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儿?他一边抓模着身边的草,一边自己问自己。他摇摇头,自嘲道:“基因汉,还是没答案啦!问什么问?起来,往前走!”
他爬起来,抖动抖动身子,看看天空,想借星斗来判明方向,可是,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半颗星星,他便胡乱选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他冻得直磕牙,觉得浑身没了暖和气。肚子里也像吹似地叽哩咕噜乱叫,他不得不停止前进,坐到地上休息,自言自语地说:“唉,饥寒交迫的人。”到哪儿弄些吃的呢?他开始幻想:华继业他们找到了他,给他带了很多好吃的;有几个行人从他跟前经过,给他施舍一些饭菜;空中突然掉下一些乱七八糟的食品;附近有家商店,里面满是山珍海味……哎呀,对了,我去买呀。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钱。这才发现,四季春深红色牛仔服的所有口袋里都是空空如也。临走时甩上肩的深蓝色运动上装里也找不出分文来。他立刻紧张起来——身无分文,如何在外厮混?这该如何是好?懊悔不由地袭上他的心头:真不该跟他们斗气。斗气也罢,干嘛要负气出走?他也心生埋怨:华家人也太无情,怎么就不找一找,追一追?我负气,我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也负气,也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知道,华家人找得天翻地覆,可是谁知道,他跑出门就没往正经大道走,而是照直向前,下棱坎,穿树林,过小溪,爬山坡,胡里胡涂地钻进了昌连山中。唉,懊悔、埋怨又有何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不能将他引进豪华的太空红招待所……
啊呀,想起来啦,还没跟心爱的人儿通话。真是糟糕,这事竟然没跟她商量。告诉她一声,她会阻止的,而她肯定对她言听计从。哎哟,还磨蹭什么,赶快打电话呀。他急忙到口袋中掏手机,一个口袋没有,再掏一个口袋还是没有。出他娘的鬼了,所有口袋都没有。会不会掉在路上?路上根本就没动过口袋。唉哟喂,原本就没有带手机嘛。一赌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一秒钟也不愿耽搁,别的什么也顾不上想了。
他隐隐约约地想,穆玛德琳总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她也许会把他出走的事情与全体地球人的幸福安乐紧紧联系在一起,肯定会采取只有她在心中深思熟虑的手段和措施,不动声色地四处寻找他,而且一定是找不到决不罢休。可是,一扭脖子,这个想法像那寒风一样刮走了,却又刮过一阵更冷的想法:超美女大主席的确神通广大,可她远在万和号太空站,又能如何?就是她近在咫尺,难道能像千岁伯和百岁童那样,随时随地发现他帮助他么?
他压根不知道,他负气出走了,华家人恨不得挖地三尺,就是找不到他。穆玛德琳对他负气出走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冷冷地对阿娜说了那句“应该经风雨见世面”的话。这句话,够狠的。可是,想一想,也无可厚非。
他更不知道,因他负气出走,搅得周天寒彻……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不想那么多啦。白白耗费我的能量。事已至此,认了。说不定,基因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睡觉得了。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啦。说不定像故事中说得那样,能做一个品尝山珍海味的美梦。”
他就地躺了下去。地上有草,毛茸茸的。吓得他一跃而起。这是什么地方?我究竟身处何处?天上没有星光。地上四处没有灯光。身上没有指南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他,此时束手无策。他不由地想起了月球村,想起了999号小楼,3986号小楼,想起了地球人基因再造技术中心,想起了与阿超他们朝夕相处的快乐。然而,眼下的他,却如此痛苦不堪。强烈的反差感如锤一般在他心中敲击,疼得他浑身颤抖,满怀虚汗。说过多少次的了,基因人与自然人要和睦相处,基因人要向自然人多多学习。他怎么……去他的。现在说啥都是闲的,走一步算一步好了。他把心一横,不再胡思乱想,在黑暗中胡乱抓模起来。一会,他拽了一些枯草,堆在一处,往上一躺,抓些草在身上盖了,朦胧睡去。